勒虎／夢橋上的魔術時刻

當我勉力鑽出被窩、完成一切梳沐動作，旅館窗外黑魆魆的風景猶仍迴蕩著長夜未褪的森然涼意。

這裡是北碧府下轄的桑卡布里縣，由地圖上察看，其位置已然接近泰、緬邊境，不僅地形多變，域內縷錯著山巒、森林和瀑布等自然景觀，混居本地的族群亦十分多元：從緬族、孟族到克倫族，假想中的文化衝突未曾發生，彼此卻得以在佛光共同的普照下，將荒陬之地轉變成為安居樂業的淨土。

為了參與清晨舉行的布施儀式，我們一行人披星戴月、趿著沉重的影子出門，一面惺忪著倦眼，一面渡涉桑卡里亞河，抵臨對過的孟族聚落。而大河兩岸，則由泰國最長的木橋「烏塔瑪努頌橋」相連結──這座屹立了近半個世紀的傳奇橋梁，係由高僧龍婆烏塔瑪號召當地村民共同造建，橋墩處以無數錯綜的木條交相搭疊，輕量化橋身的同時也預留了船行通道，形成鬆而不散的結構體……基於這段孟族因緣，坊間故又將其暱稱為孟橋、夢橋，彷彿沿著橋面走下去，就能在寤寐中歷遍五百塵修，通往無有憂愁的黑甜鄉。

此時此刻，河岸村舍正為一層纖薄的霧氣所掩映，不少孟族孩童就在隱浮的長橋間出沒，他們或身著孟族傳統服飾、各自盤據一隅，如同耍雜技般頭頂數層鏨花銀碗，等候來客趨前合影；或認分地提挈籮筐，裡頭置放著各色圖章與檀娜卡（一種具護膚美容功能的黃香楝粉，使用時可兌清水調製），並伺機朝觀光客的手背或額面塗蓋紋樣，從而賺取菲薄的小費。

我們同樣入境隨俗，換穿粗格襯衫以及饒富孟族特色的筒裙，在店家的引領下準備供養事宜。不久，古樸的桑卡布里總算迎來了破曉時分，在群山背後，曙色就如同梵谷筆下濃密的畫彩，湧流著，幻變著，爍動著，有時就像是紅彤的岩漿亟欲掙裂而出，將河面熏染出柔豔質地，有時則如同暴雪坡巒、衝開黑暗的屏蔽，自雲垛後方垂瀉出令人目眩神馳的白光。

我貪慕地眺瞰夢橋勝景，悉心領受這天啟般的畫面，遠遠的，又見成列成隊的僧侶漸次由高坡另一端的瘦路迤邐而至。他們手持圓缽，在善信的護持下低眉斂目前行，隨步履窸窣擺動的橘黃色袈裟則彷彿一道燄流，剌開市井也剌開鼎沸的人聲，平安地接受道路兩旁的供養。

便是在這片熱絡非凡的氛圍中，遊人與商販紛紛在夢橋兩端穿梭，吆喝著拍照和售貨，橋上蓄勢待發的孩童無不使出渾身解數，以舞姿與擠眉弄眼的搞笑表情吸引觀光客注意……然而俄頃間，樹靜，風息，聽得見遠天傳來陣陣鏗鏘的旋律，原本歡鬧的街市霎時變得稀靜起來，就連適才最頑皮的孩童也早早拾起笑靨，祕默地原地肅立。

啊！原來耳畔響起的，正是每日晨間準點播放的泰國國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使位處邊陲地帶，即使前刻還沉浸於高漲的情緒中，國歌一奏，所有人亦不免要重新端正心神──對微笑國度的子民而言，那悠揚的樂音或才是連結的橋樑，適足以令彼此攜手前行，共同度越日日夜夜的魔術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