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玉/失物誌

圖/AI生成/曾明皓
圖/AI生成/曾明皓

我以為早就丟棄的過去,向我展示著回憶

啊,好想它。

總是失去之後,方才發現日常多珍貴。它靜靜地存在隨手可得之處,並非應該或理所當然,而是習慣,讓它每一次皆能存在於不同時空。

整個下午我待在農舍的地下室,檢視一箱少女時期抄寫的歌詞本、手作卡片、泛黃筆記、幾本日記,我以為早就丟棄的過去,彼此堆疊,向我展示著回憶。

舊物、舊時光、舊回憶,而我,也慢慢陳舊。忽然嫉妒起筆記裡剛剛喜歡寫字的少女,連寫下的幼稚困惑和詛咒一併妒忌。那種真,現在已經沒有了。但初老的自己卻可以握著這些過去,輕聲笑出來。

「笑什麼呢?」

J端著一籃南瓜往地下室前進,恆溫二十度左右的空間最好儲藏根莖作物,但這裡同時也是我的藏書密室。

不知在多少個雨天,J無法進行農事,獨自將四方牆面釘滿書架,容納了城市家中蔓延的上千本藏書。不再閱讀的散文小說和期刊雜誌,皆有容身之處,彷彿圖書館筆直站立的書們,擦去蒙塵的臉色看起來精神多了。

這幾年,將城市家一些書籍衣物螞蟻搬家那樣,隨著自家車轉運至鄉下人家,搬家總會翻出諸多以為消失於黑洞的物事,有些東西就是想找時遍尋不著,不想找卻又乍然現身。

譬如那件再也穿不下的高中軍訓裙(留著它是憑弔昔日二十四腰嗎?),還有幾本底片沖印店贈送的掌中小相簿,裡面夾藏著剛開始寫作在文學獎頒獎場合的合影(有些面善有些陌生),以及一些參加親友婚宴或聚會合照。不曾好好被收納於大相本的零散照片,讓我深思許久。

它們共同指向無法歸類,即使遺失也不可惜的命運,即使並非物品,按下快門曾經確實存在過的時光,只是在記憶裡神隱了。而我,還在緬懷什麼?

有時在鄉下人家忽而襲來一場雨,而來訪的客人恰好即將離去,遍尋儲藏空間竟找不到一把傘相送,頓時有種家裡沒傘,彷如沒有存糧的困窘感。

「大概你們住得不夠久,通常傘這種東西,家裡最多了。別介意,我有帽子,這種雨淋不濕人的。」他揮揮手帥氣地朝著大門小徑快步離去。

是啊,傘總在外出無所防備的被一場雨召喚,眼看一時半刻沒有停止的意思。倘若身在城市,匆匆至便利商店買把廉價的透明傘或馬卡龍色彩的傘,便能遮掩一時的狼狽。城市家後陽台正如此掛滿色彩繽紛的傘,跟著突如其來的雨攜帶回家,直挺挺站在那,像在控訴下次雨天為何不帶著它們出門?

然而,預知有雨之日,我下意識會帶上自己慣用的傘,小雨可能帶的是剛好放進手提袋不占位小巧玲瓏的折疊傘,大雨則會特別攜帶收束順手的大傘。

那些臨時拯救我的便利商店塑膠傘,廉價的特質是傘面易裂開縫隙,過不了多久,漸漸陳舊如深宮棄婦,傘骨亦不再硬朗如昔,誰想撐著一把歪斜的傘在雨天狼狽濕身前進。

相較人生艱難,重拾一把傘的快樂終究太輕

春日多雨,想起去年冬季掉的傘,這半生遺失的傘或許有數十把,經常傘來不及老舊,散發青春氣息時便與我分手,永不再有相見那天。

傘,默默地承受著隨時與人分散的命運,勾在手腕窩在包包,最後不經意滑落於寂寞一隅。或許,掉傘的人,總是懷抱著絕對不可能找回傘的心情,不眷戀亦不生怒氣,再買一把廉價的傘應付雨天不就了事。

但是,禁不住思念和好友抱怨我的傘又掉在捷運上,她說可以上網登記尋找喔。抱著奇蹟或許可能眷顧,和好友結束餐敘,回程捷運上便找出網頁填寫遺失物內容。當時車程約四十分鐘,在城中心轉運站,收到捷運發來訊息,讓我到家裡附近的捷運站領取遺失的傘。

像是一個很久不見的朋友問候著低落的我,望著訊息,幾乎要在座位上叫出聲,傘,它這次沒有離開。

當捷運服務站工作人員拿著我的傘出現瞬間,她以一種世界上最幸運的女孩的眼光注視我,因為戴著口罩,臉僅剩下眼睛的緣故,那樣熱烈的表情很難遺忘。

「妳的經驗中,順利領回傘的人多嗎?」握著傘的我很想知道自己有多幸運。

「很少喔。遺失物中心堆滿各種傘呢。我想,應該是妳的傘很特別,填寫的資料也形容得很清楚,恭喜妳順利找回它了。」

儘管找回傘以後,也不曾特別幸運,譬如永遠很難喜愛特定節日亦未消失,某些儀式總是再次提醒生命中某些無理的要求,像是剛出土的化石,人人都來捺一指塵埃,存在這世界的過程需要一再被考據,種種情感的磨損……我又輕易地遺忘尋回一把傘的喜悅。

或許,相較人生艱難,重拾一把傘的快樂終究太輕。

每次,失去某項特別順手或寶惜的物件,總要懊悔萬分,當時為何如此粗疏對待它。

啊,好想它。

旅行期間,掉了護唇膏在不丹旅店的床頭,或者精準來說,倉促收拾物件時它滾落於床與櫃的夾縫也說不定。旅行總是容易失去慣用物,我還想起那枚躺在亞馬遜叢林裡的額前專用髮夾,陷進阿拉斯加雪堆裡瞬間不見蹤影的相機鏡頭前蓋,還有遺落在紐西蘭庫克山隱士飯店的編織羊毛貝雷帽。

自遠方返家後,將行李箱完整清空,懷抱一絲希望它可能在箱底或夾纏在衣物之中的期盼,最終破滅。

我曾在蝦皮和淘寶網站遍尋類似的編織羊毛帽,沒有任何一頂讓我動心,或許是因為這頂貝雷帽承載了旅行時冷冽的溫度和寒風,護佑著脆弱身心走完冰川和高山的革命情感,讓我覺得再也沒有任何毛帽可取代。彷彿有些朋友,一旦失去聯絡,倘若對方刻意遠離你,無論窮盡洪荒之力,拜託他人協尋,依然不能發生電影情節像在街頭巧遇,或是對方這般苦苦尋找著你。

失誤的剎那總在人生中不斷上演,卻從不會讓我學乖,這些曾經無比珍視的人或物事,我也該學會好好說聲再見了。

在農舍地下室,望著四面牆邊的舊書、舊物以及陳舊回憶,少女時期的筆記,寫滿家的碎玻璃片怎麼也拼不回原狀,但她失去了家,始終未曾走上歧路,也獨自走得很遠了。

我為筆記拍了照,她成為數位的舊時光少女,我和她,就遺失彼此,永遠不要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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