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霖／鬆開你的毛手

不知道秋末的訊息在溪裡是如何傳遞的，或許是降至幾乎要流不動的淺水，東北季風捎落幾滴冷雨？

無論如何，毛蟹的時間到了──對蟹、對人，都是興奮的消息。

在艱險河溪中仍存活著的她們和他們，掄起如啦啦隊或拳擊手般簇生著醒目茸毛的螯足，體內滿是蟹膏與蟹黃，大舉順流而下。

毛蟹當是最熟悉一條溪之「起伏」的居民。牠們沒有泳肢，腳踏實地橫行於溪底，以螯刮取石面的藻來吃食，或尋找一頓屍體盛宴，水勢多寡關乎不同種類藻的消長或死屍的物種，毛蟹以進食感受水體的起伏。

無論毛蟹成熟前最後定居在哪個山谷，生殖洄游的降海之行，在二到四齡間終要向下回到海洋，一路上，牠們將再次歷經岩盤如何變成巨石，巨石又如何碎成塊石，塊石如何相互卡死抵住水流，水流又如何被石拱抬高再落下挖出小潭；又或，遭遇前所未見的新壩，恍若懸崖的瀑流落差阻擋其去路，必須離水繞道而行……

石與地的起伏都在縮小，蟹足上上下下的節律逐漸變得短促而平緩，終點近了。

在那之前，牠們還需躲過千奇百怪的陷阱。蝦籠、蜈蚣網、改裝成鐵圈的魚鉤、鉤了蚯蚓的鐵桿、深入石縫的蘆葦……那投放秋刀魚肉做餌的手，大多出自玩心，有些出自追憶，少數是不得已，也不無出自貪婪。「毛蟹」有時被人們用以暱稱一條溪，但毛蟹可能不會太歡喜。

躲過死亡誘惑的毛蟹，持續下行，直到吸入的水滿是熟悉的鹽分，雄蟹與雌蟹在此認定對方，他將最後所有的能量與愛情奉獻給她，隨後只能癱軟無力隨波飄蕩，等待死神降臨；她沒有同樣熱切地回應他，因為尚有任務未完。

母親懷著一肚受精的生命，在沿海尋找合適的場所，同時讓時間孵育牠們。

在最後幾天，母親停下腳步，鬆開腹甲，十萬個形如水蚤的小生命同時釋出，開啟牠們的第一天。沒有誰記得母親在何時何地逝去，但是沒有關係。

春雨洗禮，河溪水勢起漲，此時已生出步足的大眼幼蟹，在河口彷彿受到清新淡水味道的召喚，半步半游進入陸域，雨季擴大的水體，提供了更為分散的躲藏空間，或許能降低被捕食風險。然後牠們會循著不同成長階段所需食物、隱蔽所，深入山林谷間，或許經過某塊有平行刮痕的溪石，會憶起母親的味道。

就算沒有想起，二到四年後的秋末，當毛蟹的時間到來，歷經艱險，還倖存的，也會聽到突然轉涼的溪水傳來母親多年前囑託的訊息：「伸開你的毛手，隨著水流，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