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忘路之遠近

台灣經濟起飛的時候，我正在長大。父親在我小學時買了第一輛車，有了車就像長了更長更健壯的雙腳，可以帶更多的人去到更遠的地方。

最遠的地方，就是到花蓮的外公外婆家。

在我們島上，從台中往返花蓮算是很長的一趟征途，或許是怕無聊，父母親總是邀約一夥人同行，每次出發，少則三、四輛，多的時候可有六、七輛車，或往南，從屏東楓港轉進南迴公路，走台東海線，北上花蓮；或往北，在雪隧還沒開通之前，走九彎十八拐的北宜公路，轉進蘇花公路，南下花蓮；或者刀式凌亂的橫切中央山脈，從谷關鑽入中橫公路，爬過大禹嶺，從太魯閣竄出，直達花蓮。

哪一條路都很遠，都會吐，都很好玩。

哪一年我已經沒印象，只記得那是條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山道，時間已經在下午兩、三點，我們一行有三或四輛車，車子有油還能跑，但人已經沒力了，午餐都沒吃。

眼前終於看見零星建物，要入村了。

說是村，也就是連綴排在道路兩側的幾十棟透天厝，一個衛星式的小山村。時值午寐時段，家戶門窗都是閉鎖的，路上不見行人，也幾無店家，我們看著焦急，這村要再沒有熱食果腹，恐怕要摘花吃草。

終於在即將駛出村子尾端的時候，瞥見一棟鐵皮小店，招牌就寫著「小吃店」，門口坐幾個人，男女皆有，正在那裡閒聊。店裡傳出炸亮的卡拉OK歌聲，餘音有點鳥鳥，在渺遠山村的寂寥午後，傳盪著一股「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閒適與惆悵。

看見食肆，我們趕緊路邊停，開門聲此起彼落，門口那幾人聽見，停下交談，都望向我們。

匆匆行過馬路，我們一夥人陣仗不小，他們之中有人站起來向我們揮手，神情帶著不知如何招待的羞赧。

請問，現在還有做嗎？

你們要做什麼？領頭回應的是一個捲髮歐巴桑，口紅妖豔，也只有她起身迎向我們，她背後的人都撇頭看向他處，百無聊賴。

現在還有東西吃嗎？我們邊問，邊就要往裡面走去。

歐巴桑身後幾個人陡然站起來，堵住入口。

歹勢，我們休息了。口紅歐巴桑充滿歉意地說，我感覺她瞅了我一眼。

裡面不是還有人在唱歌？簡單的就好，炒飯炒麵都可以，讓我們吃個不餓就好。我們七嘴八舌說。

歐巴桑為難起來，抿嘴，口紅面積縮小，向旁邊人使了詢問眼色，那人也不置可否。

母親或阿姨或誰還想探頭往裡面看，對方一位男性趨前擋住。

我們沒有在做吃的啦。歐巴桑終於大聲回應，裡頭的歌聲震得鐵皮嗡嗡響，酒食氣息盈溢，我也真想看看裡面的樣子。

少年我還在理解為什麼有這種「沒有在做吃的」小吃店，長輩裡的幾位卻似乎突然明白了，紛紛打住腳步。

我們是在做那個的啦！歐巴桑旁邊那位較年輕的女生開口講話。

做啥？一個長輩還問。

做黑的啦！擋在門口的中年男人回答，聲調沙啞乾澀。

現場一時僵固如時間暫停，隨即，雙方都有默契地笑了起來。

歹勢歹勢。倒換我們不好意思起來，長輩們連連賠禮，上車離開。

我忘了那時候我幾歲，對於所謂「做黑的」有什麼樣的理解，只記得那個鉛板招牌上面粗黑描寫的「小吃店」三個字，好像，從此都有了不一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