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卉君／寫作

「對你而言，寫作是什麼？」在新書分享會的現場，或是宣傳作品的電台節目上，常會遇到這樣的提問。此時，若沒有一個能直擊心臟的答案，我是無法輕易說出口的。語言太輕，時間太過短暫，真正陪伴一生的意義，需要用一生來回答。

然而，在許多和文字獨處的時刻，我確實感到安頓。

比起語言，我更習慣用文字表達。卸下在NGO組織擔任的領導者角色後，需要直接面對鏡頭、快速發言的頻率減少許多，我因而可以回到最合適自己的方式，在心裡經過時間的醞釀，更精確地揀字、拼貼出心裡的句子——那段斟酌、沉思、挑揀的時光，正是我和自己共處與對話的重要時刻，沒有人可以介入或打擾，全然自我的那種完整，發生在寫作的過程之中，吸引著我一再遁入其內。

因此，文字陪伴我度過許多時候，難受的、委屈的、心神澎湃的、欣悅的、朦朧不安的、意氣軒昂的……在生活有所起伏的日子裡，我捨不得將感受透過語言講給人聽，而是捧著稿紙、記事本、筆記型電腦，找一處僻靜的角落，或寧靜的深夜，不斷反芻再內化，堆砌出一座又一座的文字城牆，迤邐出峰峰相連到天邊的奇幻風景。

留意過海灘上那一顆顆密集群聚的細小沙丸嗎？在海濱漫步時，會發現匆忙害羞的小螃蟹，一瞥見人類身影，就躲進預先挖好的洞裡。若屏氣凝神隱身成一株漂流木，再多點耐心等待一會兒，也許就能伺機觀察到小螃蟹如何快速地用雙螯挑揀、夾取沙粒，毫不遲疑地一口口放進嘴裡，再靈巧地將攝食後的沙粒搓磨成沙丸，一顆顆抓起、往身後丟去。牠們持續不斷地動作，隨機布置成一整片蔚然連綿的沙畫，讓留心駐足的過客驚嘆這般鬼斧神工。但，這個看似神祕難解的行為，對於小螃蟹而言，可能只是出於攝食需求而已。那速度似乎未經思索、無所遲疑，從收集沙粒、產出沙丸、排列出圖案，皆為本能與反射動作。觀察螃蟹的身影讓我投射到自己。有時我對於文字的吞嚥、咀嚼、挑揀、產出，彷彿也就像是螃蟹堆沙丸一樣，透過那樣的過程，腦袋裡紛雜的思緒得以梳理、現形，成為具體的句子和段落，交織出自己也無從拆解的文章。

我非常享受那樣的創造；當然也不是總能如此順暢。

消化不良或胃口不佳的情況總是有的，常常在忙碌奔波後使感知變得麻木、粗糙，久之鈍化了心裡的那隻筆。寫作者的感受力若減損，寫出來的文句便有一種為賦新辭強說愁的尷尬，不夠到位，自然也無法將情意傳達給讀者。因此，寫作也是一種生活品質的顯影劑，當「寫不出來」的頻率愈來愈常發生，就是停下來檢查節奏的時候。

此時，稍微將外部工作疏淡一點，甚至直接將自己帶回自然的視野中，抑或在清晨醒轉之際，多留一點徘徊在夢境邊界的餘裕，不那麼快地讓理性的、秩序的每日計畫主宰步伐，而是將感受的序位安排到前面，不失去對自己內在的覺察，亦是寫作裡的重要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