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翊航／飛船

旅遊的睡眠，不免有運氣成分。有些房間枕頭支撐力十足，棉被鬆軟床墊柔中帶剛，一切完美，偏偏空調開了太冷、關了太熱；有時主控板開關偏偏留下微微藍光，像一束雷射針，刺破睡意的小氣球。睡眠要靜，但太靜也不好睡。我有一組白噪音的播放清單，有時播放頓頓火車頓頓，有時逗逗小雨逗逗：音波是另一種床墊。最幸運一次，是在越南下龍灣的船屋上過夜。遊船中型尺寸，容留旅客十多人。夜中小船停息於一串石島珠岩中，床枕雖無特出之處，但灣上水風自成音效搖籃，拂拂小船拂拂，不知夢境漂到哪裡。我至今仍未有超出那水上一夜的睡眠體驗。男友把這樣的情態稱為小飛船：隔絕，安全，寧靜，任由各形式載具運送。

十月中安排了一趟澎湖之旅，刻意選在初秋登島，想避開夏季人潮，強烈東北季風又尚未颳起，若遇到秋高氣爽的晴天就再好不過了。但出發前兩天，事前預訂的南方四島、北海小島遊程陸續被取消；氣象app上澎湖地區顯示：接下來幾天將持續風大，但圖示是一團捲捲的小風波，看起來並不凶險。登島後發現，我想的全錯了。五天船隻全數停航；騎機車時，面臨從點狀變成線形的雨水與小砂，結結實實地插入肌膚；龍頭持續微調，抵擋時左時右的側風造成的偏移；海岸景觀如池西岩瀑、菓葉灰窯、漁翁島燈塔、鯨魚洞、風櫃洞、蛇頭山、奎壁分海、天堂路，成為賞風之旅，程序大致如下：機車立穩中柱，走向海岸。風把外套的連帽灌滿，補補眼藥水防止微乾的隱形眼鏡掉落，人在砂草岩藤間如風向雞繞圈。騎上機車前往下個景點，且提防返回馬公時跨海大橋上的長途逆風。

行前為了營造飛船感，我特地在旅程末夜，安排一間素淨簡潔，離市街稍有距離的住宿點。豈知留白式、侘寂風格的室內設計，搭配窗外一片落葉後的銀合歡叢與蕭蕭風聲，顯得殺意十足。無法確認耳中是現下的夜風，或是白日海湧的殘響。愈夜風愈狂，只好點開壓箱寶：馬克斯李希特的《舒眠曲》，一張全長八小時的專輯，以規律的節奏，配合人類睡眠心跳頻率的平均值，在意識與呼吸中潛流。飛船此刻是遙遠的孤舟了。

醒來後馬公放晴。只是在晚間八點返程飛機之前，已經沒有力氣流動到任何一片海岸。只是在風量轉小一格的市區，以另一種速度在巷弄間旋轉。回到台灣的第一夜，我繼續播著李希特的《舒眠曲》。在穩定的背景音頻裡愛睏，也不免傷懷耳裡殘留的風聲，大約明天也要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