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卉君／聖殿與祭壇

「最近腰還好嗎？」「膝蓋有定期做復健嗎？」「腸胃呢？排便還順暢吧？」別懷疑，這不是發生在醫院診間，也不是在社區老人關懷據點的叮囑，而是一群不到五十歲的海上研究員間的船上對話。

隨著遠方那一大群令人振奮的花紋海豚現身、做出幾個躍身擊浪的海上動作，旋即又下潛後，船上一眾為海癡狂的鯨豚觀察員們才略略鬆懈下來。腰間纏著束腰的科學家領隊，剛放下長鏡頭相機、望遠鏡、紀錄表和GPS，收回空拍機，向船長確認繼續前行的指令，即被其餘夥伴你一言、我一語地關注著，生怕她椎間盤突出的舊疾，禁不起連續幾日海上頂浪搖晃的長時間工作，會隨時被扯動復發，屆時只能躺在甲板上乾瞪眼。

海上調查工作時間長，一出海就是高達八小時以上的顛簸，即便航行在看似無波的海域，也不見得代表風平浪靜，船隻航行若遇到強勁海流，逆浪的頓堵、震盪，依舊顛得人頭暈腦脹，就算僅僅是坐在船艙裡，身體也沒有一刻停止運算平衡，細微的肌群勤奮地運作著，加上海風強勁、日光灼灼，無需到汗如雨下，身體的水分和鹽分時時都在蒸散中。

因此有出海經驗的人，總會記得準備含鈉飲料、大量的水，以及隨時便於就口的能量棒、堅果等熱量補給點心，饒是如此，海洋仍像是照妖鏡一般，總能在航行不久，就讓潛藏在身體裡的各種新仇舊恨一一浮上台面；舉凡失眠沒睡好、關節疼痛、排便不順、肌肉強度不夠、營養不足，抑或是情緒緊繃、心有抑鬱，種種身心病痛總在浪的一波波拷問下，無處掩藏、原形畢露。

在岸上若沒有照顧好，一到海上便知道。

不僅是海域，喜歡從事戶外運動及自然活動的人，多半能深刻感覺到：健康狀況對於上山下海的運動者而言，絕對是第一個最重要的自我評估門檻。有別於生活在都市的便利，脫離了冷氣房與軟墊床的舒適空間之後，身體在野外成了格外重要的載體，它帶領著我們的步伐走向隨浪起伏的船頭、攀向一峰又一峰夢想之地的新高度，它是心念的延伸，更是意志挑戰的顯影。

然而，在日常生活中，身體的感受卻常常被忽略。我們滿足自己的心卻疏於照顧身體，對於病痛發出的警訊充耳不聞，迷失在忙碌及慾望之中；直到在野外遇上險峻的地形或惡劣的天氣海況，才發現肌肉強度不足以支撐一次垂降，腸胃的道行遠遠應付不了海的拋跌，更別說案牘勞形如何讓早已透支的精神輕易瓦解。

總在航行海上時回望台灣島，目光貪戀流連於山的偉碩與海的豐美，心裡無數次驚嘆著：身為這座島嶼的孩子，我們多麼幸福。有幸得以造訪一座山巔，親臨廣袤的海域，除了感謝心的引領讓我們得以與自然連結之外，身體的日常功課更是近年重要的覺察。「山始終都在，海也是」這句流轉在戶外界的名言，彷彿標誌了山海的不朽，亦提醒人們肉身珍重。

於是我們在回歸陸地日常的生活中，為下一趟長長的航行、另一座登頂的山頭而鍛鍊、準備。身體該是日日供奉的聖殿，勤於擦拭、回應感受，而別讓它在疏於照料之下，成為夢想的祭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