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黑玫瑰恰恰
那是個濕度很高的夏夜,在某位熟門熟路的朋友帶領下,我們幾個女生初次走進八條通。
一位眼角有點悲傷的阿姨來敬酒,用疲倦卻不失柔媚的嗓音,勸不知所措的我喝下兌水的威士忌。她看來剛起床,過於乾燥的皮膚吃不了妝,眼線倒是畫得粗濃,紋眉的顏色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不甚自然,就跟那杯摻水酒一樣,有種槁木死灰的氣味。
時間還早,這家老店似乎也只有熟客會來,客人很少。見我沒有搭話,阿姨也就沉默地坐著,點起菸,也遞給我一根。終於我尷尬地開口,擠出一個感覺很安全的問題,問她是不是在這裡工作很久了?她撥髮時流露的落寞太過老練,順勢帶出蒼涼的眼神,又拿起酒來敬我一杯。
阿姨悠悠說起一個喝酒喝壞肝腎,無奈家裡負債,不得不繼續上班的故事。我猜沒有人會相信,但我點了點頭,陪她喟嘆幾聲。
隔壁桌突然爆出一陣笑,樂聲響起,燈光打亮酒吧側邊的角落,變成一個小小的舞台。左右不分、同手同腳的舞癡如我,當然堅持不動如山。阿姨客氣地再敬我一杯,轉身牽著與我們同行的短髮女孩起身走上前,面對面跳起恰恰。
我分辨不出音響裡播放的是什麼歌曲,有些煩躁。這類日式風格的輕音樂是刻意面目模糊的吧,讓人搞不清今天跳的跟上次跳的是不是同一曲,陪自己跳舞的是不是同一人。
阿姨游刃有餘地踩踏轉圈,雖然動作土氣,可是巧笑倩兮,身段純熟,也有三分姿色。舞步正酣,阿姨突然向著門口非常輕微地低首示意,我跟著回頭,只見另一名年紀更大的黑衣女子緩步走來,立即使我屏息。
那套黑色連身裙一定是訂做的,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女子略顯福泰卻婀娜多姿的身材。她大約年過耳順,低調,優雅異常,渾身上下有著不容忽視的氣勢,一看就是經過大風大浪。那時的我還是青春無敵的大學生,忙著戀愛、看小說、練琴,沒時間想像中年以後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對她活得這麼漂亮,腰桿挺得這麼直,大感驚訝。帶路的朋友低聲說,這間店是一群歲數不小、拜把數十年的老年女同志合資開的。禁忌年代裡,她們一起闖蕩江湖,感情深厚,而穿黑衣者正是「『大哥』的女人」。
菸抽完了,酒很難喝,場上已不見阿姨蹤影,聽起來千篇一律的輕音樂放個沒完。黑衣女子不跳恰恰,但每一步都踏在拍點上,把人們總是跳得劈里啪啦又輕又脆的俏皮腳步,踩得柔情氾濫,翩翩搖曳。我近乎發呆地盯著她,而她假裝不知道,嫣然帶笑,深情地走向穿著白色西裝的大哥。
事隔二十年,我早已不記得當晚是怎麼結束的,我沒有喝醉,但或許,我的確醉了。我從來沒有學會跳恰恰,不過自此以後,我只要聽到恰恰節奏的歌曲,就彷彿嘗到威士忌裡淡如灰燼的木頭餘味,腦海裡浮現一朵既豔麗又脫俗的黑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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