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賢/消失的瓦罐煨肉
那是他對母親最深的記憶
小時候家境不寬裕,沒啥特別的吃食,老媽的手藝算是不錯,雖然沒做出什麼名菜,但在有限的預算下,小菜可燒得令我們姊弟咂嘴;偶爾一鍋紅燜燒肉,老爸吃得油光滿面,津津有味。
儘管如此,老爸還是懷念婆婆(四川話稱祖母為婆婆)的瓦罐煨肉,那是他對母親最深的記憶。
我念初二那年,一個炎熱又漫長的暑假午後,老爸不用改作文本子,老媽串門去,弟弟不在--大概又到籃球場廝殺吧!爸爸搶走我正看得入迷的瓊瑤小說,神祕地、露出酒窩地說,要做一道「瓦罐煨肉」給我吃。向來遠庖廚的他,會搞出什麼名堂?好奇地跟進廚房。
只見他從菜櫥裡拿出一塊五花肉,那是老媽早上從市場買回來,說了要剁碎、晚餐做紹子麵用的。我直覺老爸要闖禍了,可還是順從地把豬皮上的毛夾乾淨。
五花肉洗淨,切成大塊大塊備用。
「應該用瓦罐才對,沒有瓦罐,鐵鍋也可以。」他邊做邊打開塵封的老抽屜。
把煤球爐上的茶壺拿下來,換上鐵鍋,五花肉墊底,上面依序放了醬油、冰糖、八角、花椒,注水。
「要不要蔥薑?媽媽炒菜都放。」我建議。
於是蔥薑也下了鍋。
這就叫「煨」嗎?
「妳婆婆把各種材料放進瓦罐,蓋得嚴嚴地,埋到灶火裡頭,用灰燼慢慢煨,第二天要上灶了,才用火鉗刨出來。」滿身都是時光煙塵的老爸,幾近夢囈地又道:「蓋子打開,舀出來的肉都趴得成羹羹兒了,入口即化,那個香啊……」聽著聽著,我的味蕾也直跳舞。
待得老爸回神,我們才發現煤球爐子在煮過中餐後,老媽為了省炭火而把爐門關小,現在要展現的另類「煨肉」,需先大火煮滾,再小火慢煨,火卻始終旺不起來。
父女倆在狹窄的、用竹子搭建的廚房,又搧又吹地撥弄了一個多小時,汗水從額頭滴到眼睛,痛得睜不開;老爸衣服脫得只剩一條四角褲。正在狼狽,院子門突然「呀」一聲推開,媽媽回來了!
果不其然,老爸被罵得不敢吭聲。「父女」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紛飛,我早一溜煙去神社大門的鳳凰木下撿花瓣。媽媽的叫罵聲遠了,晚餐的紹子麵完了,爸爸的煨肉夢也殘了!
晚餐桌上,瓦罐煨肉變成了媽媽拿手的紅燒肉,爸爸照樣吃得咂嘴吮指,他是無肉不歡的。
餐後我洗碗,爸爸挨到身邊來,擠擠眼,又露出圓圓的酒窩,低聲說:「下次做東坡肉給妳吃。」
老爸不斷掏取腦中的味道
東坡肉當然是只聞鍋鏟響,不見菜影來。不久他在院子東南角種了數竿竹子,大概是響應他的四川老鄉,東坡先生說的「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吧!
天濛濛亮就出門散步,是老爸的習慣。一天清晨,不知他從哪個祕境摘回幾朵白嫩嫩的菌菇,說是牛肝菌菇,一種生長在多霧、潮濕的四川、雲南低海拔山區的野菇,要媽媽煮食。媽說不知名的野菇往往有毒,當下就拎到屋外的垃圾桶,扔了!
在時間的江河裡,老爸不斷掏取腦海中的味道,那是他永遠回不去的原鄉,無法再重溫的孺慕之情。
生命絕不妥協,只要一口氣尚在,就要繼續舞動。老爸又想起久遠的氣味,說要做紹子烘蛋來吃,這道菜媽媽未曾做過,我的口腹之慾又被挑起。立刻動手!
櫥櫃裡沒有肉,做不成紹子。「那就做烘蛋。」爸胸有成竹,輕鬆地說。
拿出三個蛋,放了調味料,一邊用筷子在大碗裡攪動,一邊嘮叨著指導我:「火要旺,油要多,只要煎得兩面金黃蓬鬆,就成功了!」忽然又想起什麼:「妳婆婆把煮熟的紅薯搗爛,跟蛋和在一起,煎出來的烘蛋兩面金黃,又香又甜……」那股湧自心底的嚮往,讓爸爸容光煥發,我癡癡地望著他,不忍打擾。
「鍋子冒煙了啦!」我不得不大叫。
老爸慌忙把碗內的蛋汁往鍋中一倒,「完了!完了!忘了倒油!」
蛋汁巴在鍋底,鍋鏟快速翻動也無法拯救它黝黑的面目,空氣中瀰漫著過於濃烈的蛋焦香。
從此老爸再也不進廚房,斷絕了與婆婆的飲食交流。兒時的菜肴那麼難忘,卻又那麼難以複製。
2010年我再度回到重慶,噙淚大啖紹子烘蛋、牛肝菌菇火鍋,圓他老人家的魂牽夢縈。仔細請教當年老爸沒能及時帶到台灣的哥姊,和其他親人,都說沒嘗過瓦罐煨肉,也不知道作法,顯然這道菜並不存在於陳家人的食譜。也許老爸九歲那年,婆婆就把它帶到天國獨享了。
悲歡離合交織出來的時代光暈,錯落在爸爸默默無聲的背影,心靈深處有個不能忘懷的豐盛美宴。
加入 琅琅悅讀 Google News 按下追蹤,精選好文不漏接!逛書店
猜你喜歡
贊助廣告
商品推薦
udn討論區
- 張貼文章或下標籤,不得有違法或侵害他人權益之言論,違者應自負法律責任。
- 對於明知不實或過度情緒謾罵之言論,經網友檢舉或本網站發現,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 對於無意義、與本文無關、明知不實、謾罵之標籤,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標籤、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下標籤。
- 凡「暱稱」涉及謾罵、髒話穢言、侵害他人權利,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發言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