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洪／咖哩飯與羅宋湯

如果說製作人是決定一檔節目骨架的大將，那企畫就是在預算之內、填滿節目血肉的小兵。這是一個乍看簡單但其實充滿恐怖細節的工作，可以試解以下這題：主持人到海邊划獨木舟、看夕陽後，到當地人家裡吃一頓風味晚餐。一般人會覺得是個輕鬆寫意的行程，但企畫腦海裡馬上反射的是：主持人從哪裡出場？開場白？雨天備案？是否為空拍禁飛區？攝影師搭什麼船拍攝？鏡位怎麼安排？GoPro架在哪？轉場畫面？菜色選擇……

這工作門檻不高，但留下來的一直是少數。或許，你能從我的一天推敲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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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點，鬧鐘響了一聲就起身關掉，反正才躺下沒多久；昨天跟製片對通告對得太晚了。刷牙時小心翼翼，不知為何嘴裡的破洞愈來愈多，卻找不到空檔看醫生。離開出外景住的旅館時天色還暗著，我與攝影師小賢開車到海角，他架起攝影機對東方拍攝縮時畫面。

「這個天氣最好會有日出。」小賢扶著腳架冷冷地說。我哄道：「氣象說有30%的機率，我們賭一下啦！鏡頭再幫我左偏一點喔。」果不其然沒有日出，天色只是像調螢幕亮度般愈來愈亮。約莫七點，我們收拾器材，準備回去迎接一整天的外景拍攝。

我也知道大概是沒機會拍到日出，但拍攝期快結束了，實在有些焦慮。後來，上午的拍攝也不是很順利，製片助理忘記帶道具、空拍機飛不起來，延遲了放飯時間，攝助們有些不悅，回來抱怨沒力氣工作。「歹勢啦，下次會更注意時間！」一邊道歉，一邊塞了幾罐冷飲給他們降火氣。

下午製作人突然想改拍攝地點，接到消息後，我立刻通知來賓，並趕到第一拍攝現場協助調度。眾人表示收到，對臨時的更改已經習慣，可忽然間有個人臉色不對。攝影師兵哥門一甩、往外走，我立刻跟上他的腳步，他回頭瞥見我，忍不住大聲訐譙：「幹林涼，拍得正爽哪有人這樣打斷，根本不想拍了他馬的。」我略過被罵三字經而波動的情緒，鞠躬掏菸：「兵哥抱歉啦，製作人希望盡快換點。莫受氣啦，下次一定提早跟你說。」

哄完兵哥，我看了看錶，糟糕，要去機場接藝人，從這裡到機場可要一個小時。獨自一人開著九人座，筆直的道路與相似的鄉間景色實在令人看著犯睏，把收音機開到最大聲，還是忍不住打盹……

不知道眼皮閉了幾秒，再次睜眼時車子已偏離白線，哇的一聲把方向盤打正；如果再晚個半秒鐘，大概就要撞山壁了。呼！好險，差點就要賠錢了。

回到現場，有個製片接通電話後突然哭了起來，我上前關心。「爸爸打給我說阿公病情惡化，我很擔心。」她製作道具的手沒停下，一邊哭一邊說：「幸好剛剛醒來了。」那悲傷的樣子實在令人不捨，我安慰她：「辛苦了，之前在離島出外景時，我阿嬤過世，連最後一面也來不及見，有空多打電話給阿公吧。對了，道具晚上要交，目前進度還好嗎？」

終於放飯了，經過一整天的拍攝又餓又累。生活製片阿瑋細心地在便當前用大力膠帶標注了種類：咖哩飯＋羅宋湯、糖醋排骨＋魚丸湯。拿了一份糖醋排骨飯，裡頭竟然沒有一塊排骨，真奇怪。左右尋找阿瑋，發現導演捧著便當正在跟他討論。

「阿瑋啊。」導演用筷子夾起便當裡的白飯說：「我這個咖哩飯怎麼只有白飯啊？」忙得暈頭轉向的阿瑋急忙說：「應該是老闆忘記給了，我馬上打電話問。」導演又打開紅紅的湯碗：「你說這是什麼？」「羅宋湯。」阿瑋堅定地回答。我插嘴：「咖哩飯配羅宋湯也太奇怪了。」阿瑋有點生氣：「老闆就是這樣配的。」導演喝了口羅宋湯，眉頭一皺，再用筷子撈了一圈：「羅宋湯怎麼有那麼大塊的排骨？」全場安靜十秒後，眾人紛紛看著自己手上的便當，恍然大悟。

「我去拿便當的時候，問老闆這是什麼湯？他說羅宋湯。」阿瑋尋思，「也許，他是說：『有送湯。』」

真相大白，阿瑋的臉與糖醋醬一般的紅……這種時候罵人就失了幽默感，除了笑不用再多做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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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照例與製作人開會，核對明天的行程。終於到了最後一集，眼看即將爬出過勞地獄，製作人卻看著大表說：「這樣拍太趕了，我們把行程延後一天。」「可是昨天您說……」我嘗試挽回。「這麼趕，節目是拍不好的。」他打斷我。

是的，製作人說得沒錯。前製期三個月為了寫腳本所熬的夜、開車環台勘景數次所找的地點，以及開拍後吃的所有苦頭，全是為了要拍出好看的節目，遇到困難不能只是妥協。但，節目拍攝牽涉的人事物相當多，移動一天的環節，就像要從塞了十天份行囊的行李箱底部挖出一根髮夾一樣，全部都要掏出來重擺。只能厚著臉皮與夥伴打電話改飯店、改機票、改來賓行程，並跟經紀人軟硬兼施地拜託，然後做到製作人的要求。在業界闖蕩多年的製作人曾對我們說過：「你已經花了一千萬了，不要為了省幾萬塊讓節目變難看。」我謹記在心。

拍節目總是會遇到這些事情。遇到你生活圈裡幾乎不會出現的人，發生你難以想像的意外，挨跟你無關的罵，就像咖哩飯配羅宋湯一樣，莫名其妙，但也不是吞不下去，回想起來還有點好笑。拍節目到底是為了什麼，我到離開這個業界前還是一直想不透。而少了我一個也沒差，總是有很多新鮮人帶著新鮮的肝補上。

半年後，某個節目播出了，守在電視前緊張期待地看到最後，看見自己的名字出現在Roll Card時開心得拍照留念。又過了一段日子，另個節目在某個典禮得了獎，我也跟著在螢幕前興奮得拍手尖叫。

現在的我工時合理，不再因壓力過大而失眠嘴破，終於可以在節日時回家探望家人，跟朋友聚會也不再爽約。不過，每當看到那魔幻的四方螢幕裡，又出現了哪個精采有趣的節目，我都能感受到內心底層隱約有一股躁動，幻想著自己如果參與其中的話，會加入什麼元素……那股難以言喻的癮頭在許多極度日常的時刻一直繞著我，一直繞著我、繞著我……

作者簡介：

小洪，小時候家裡沒有第四台的電視兒童。拍過幾年電視節目，目前改拍網路上的東東。覺得喜歡看電視跟喜歡看書並不衝突，工作是拍影片跟興趣是寫作也不衝突。高中大學拿過幾個文學獎，但很少跟別人講。想擁有自己的ISBN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