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編垚順／縫補德軍外套

學妹Ｒ穿了件駝色毛呢短外套來上課，放學鐘響，幾位好友結伴同行赴校門口搭車，途中閒聊，有人說這件外套好好看啊、什麼牌子呀、哪裡買的呢，Ｒ回答：「這是我媽年輕時的衣服，我在衣櫃裡發現就拿出來穿了，想不到吧，一點也沒退流行欸！」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一路走來，從中文系到出版業，長期身在女多於男的環境中，我聽見過太多次相似情境對話，同學Ｋ的襯衫、編輯Ｐ的喇叭褲、會計Ｉ的碎花洋裝……媽媽們年輕時怎麼摩登，女兒們現在就那麼時髦，歷史不斷重演。

然而，換成男性呢？翻老爸櫃子找他年輕時的衣服來穿？問過幾位拜把兄弟，誰也沒做過這種事。被逼著穿老爸衣服倒是有的，曾在某次遠房親戚喜宴上，遇見當時即將成年、尚未擁有自己西裝的堂弟，那一身襲自其父的赭紅金黃條紋大墊肩西裝，與他那整張透著漸層藍灰色的臉，形成強烈對比。

老爸的衣服，我沒被逼著穿過，也沒想過要去他衣櫃挑選，但我確實繼承了他一件外套，直到如今，天涼時節仍常穿。

那是一件德國陸軍駝絨野戰短大衣，軍綠偏灰、連領兜帽、雙臂繡有黑紅金三色旗、左右胸前均有外蓋口袋、衣襬有束繩、內裡可拆卸，裡絨是以鈕釦與外層相連。

印象中，我考上大學那年，爸整理衣櫃，翻出許多厚重衣物，包括西裝、夾克、毛衣等等，他連續拿來好幾件問我要不要，我都覺得樣式過時，唯獨這德軍外套，我二話不說就謝恩了。

這件外套相當合身，體面、防風又保暖，理所當然成了我冬季日常單品，下部隊那段時光，我周周騎車往返中壢駐地與新店住家，沿途會經過龍東路忠貞市場米線湯水的霧氣、鶯歌鐵道混雜金屬機油的廢氣、三峽蜿蜒山道樹皮潮土的寒氣，無論一路迎面撲鼻的氣息如何，身上穿著的，總是這件外套。

新冠疫情來臨前的那個冬天，我發現這件外套左邊胳肢窩脫線，確切來說，是前片、後片與大袖接縫處迸破，恐怕是長年頻繁抬手穿卸背包所致。再怎麼堅固耐穿、作工精細、用料實在的大衣，也禁不起這般經年累月著裝不慎的摧殘。

一個周末午後，太太和女兒在餐桌玩透明膠畫，我揣著外套、端著針線盒，也到桌邊就坐，開始穿針、引線、縫補。女兒歪著頭問我為什麼要縫衣服，衣服壞了為什麼不丟掉就好呢？

因為，丟不掉啊，這是我爸留給我的衣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