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從一首冷門歌曲看美空雲雀的演唱技藝

不少人說，這首〈在岩石上誠心念佛〉並非素有昭和演歌天后、不死鳥歌姬、歌謠女王之稱的美空雲雀最好的作品，若不是方瑞娥唱了台語版〈水車姑娘〉，在台灣根本不會有那麼高的知名度。在我聽來，這個評論漏洞太多。

一首曲子是否賣座，與內容好壞不總是相互對應。寫壞或唱壞卻大受歡迎的例子所在多有，創作、演唱、製作上都精采，但引不起市場迴響的例子更是屢見不鮮。

再說，以台語翻唱這首歌的不只方瑞娥，在她之前還有兩個台語版本，皆有其可聽之處。

而且，美空雲雀把這首「不紅」的歌曲唱得靈動無比，每字每音都有巨大表現力，一點都不輸她其餘的「名作」。這就為我們展示出，一流演唱者每次表演必然抱持最高的虔誠，沒有一絲的保留與退卻。在這樣的前提下，顯然還有許多不夠有名的歌曲都是遺珠之憾。

私以為美空雲雀最厲害之處，就是能在同一首歌裡，在各種不同表情、技巧與口吻之間自由穿梭，把演歌、聲樂、爵士、法國香頌熔於一爐，毫無扞格。如此深奧的境界，絲毫不需要炫技，因為隨手一揮就流瀉出無數唱腔，駕輕就熟地注入超量情感，全都以她獨一無二的音色來貫穿，聽過一次就難以忘懷。〈在岩石上誠心念佛〉原本是電影主題曲，電影沒引起漣漪，卻讓我們見識到這位演唱者面對每一首歌曲，都像是呵護手裡的蝴蝶那樣小心翼翼，無微不至地處理所有細節，小品也照樣唱得大收大放。

此曲推出時，美空雲雀二十四歲，演唱資歷卻達十八年，氣口老練如四、五十歲的歌手。她唱出歌詞，又超脫文字，把旋律掌握得通透，再用各類轉音、氣音、抖音，羞怯少女的口氣、道上兄弟的口氣、說教阿姨的口氣，重新組織、拼裝、堆砌所有樂句。當其餘歌手忙於把歌唱好、努力呈現韻味，美空雲雀卻是以演唱來重新創作歌曲。她清楚明白作詞者選用這個字、作曲者指定那個音的箇中巧妙，以萬般肯定的氣魄，為每一個音符賦予單屬於她、也惟有她能淋漓表達的定義。

美空雲雀的表演，讓我不禁想起周璇、白光、李香蘭、葛蘭和許多純純作品中，同樣擁有的「原唱靈光」。照理來說，隨著音樂的多樣性和可能性蓬勃發展，愈晚的翻唱者在技術層面和美學比較上愈有優勢。然而少數的歌曲首唱者建立起無法跨越的高度，翻唱者或許可以唱得流暢優美到無可挑剔，但就偏偏缺少那一絲初生之犢的靈光；即便有破綻有瑕疵，也是性格飽滿，難以複製，更難以取代，剎那即永恆。

聽美空雲雀以隨心所欲的技藝，詮釋曲中把愛意放水流的沉吟蕩漾，斬斷情絲前心思的峰迴路轉，怎不教人心醉神迷。只是我莫名被夾在主歌與副歌中間的四小節「恰、恰恰，恰、恰恰」吸引，腦海連日播放。在恰恰大為風行的年代裡，這三個簡單的疊字在這裡意義曖昧模糊，卻成了她能任意切換語調的最好證明。美空雲雀以分量精準的送氣和唇齒音，唱出無數細小微顫，如同每秒數百萬次振動頻率的水晶，剔透冰清，她走過的雨雪風霜凝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