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煜／繫著微小記憶

推薦書：阿力金吉兒《記得那個地方》（大塊文化出版）

▋異地的風土面貌

四年前，阿力金吉兒推出《去遠方：聖塔菲印象》，記錄她在新墨西哥小城的駐村生活。那是一雙來自亞洲島國、帶著好奇的眼睛，與北美風土人情的新鮮相遇，洋溢著探索未知的喜悅與自由氣息。《記得那個地方》可說是以另一種幽微心境呈現的「去遠方」──就在台灣島內。2017年底，畫家為躲避台北的擁擠與喧囂，遷居苗栗竹南，數幾年又搬到鄰近的頭份，這本書具體又總括地，記錄她在苗栗的「異地」生活。有當地居民休憩的運動公園，有掛滿燈泡的漁船，有陣頭中高大的范謝將軍，也有貼著聯絡電話、等待售出的荒地。就像鋪開一張張大地毯，上頭林林總總擺放私心的藏品。

幾年前，北美館與森美術館聯合舉辦塩田千春的大型個展，其中一件作品讓我印象深刻。它由各種模型玩具組成，大部分是家具的翻版，布沙發、五斗櫃、梳妝台、空瓶、床，藝術家以標誌性的紅色絲線、黑色絲線，將物件纏繞又彼此連結。它讓我想到阿力的畫。幾乎可以稱為甜美。我說「幾乎」，是因為裡頭好似潛藏了某種不可言說的殘酷。某種分不清是擁抱還是扼殺、愛或者痛苦，那樣直接又強烈的情緒。塩田的物件之網，設置於全白（真空？）的地面、懸掛於牆面；阿力的物件與人，以不服從透視法的方式，分散於地景之中，儘管沒有實質的線，卻有千絲萬縷生動的互動。

塩田千春這件作品的題目是〈繫著微小記憶〉。她心目中的記憶之屋是家居的、室內的，由召回的物件（再現記憶中的物件）與物件的召回（由物件喚起的記憶）作基礎建設。而阿力的記憶之屋則在室外，且明顯不在方寸之間，而是好一段長途跋涉的過程。會流汗，也會氣喘吁吁。分散於相對於人寬闊無比的地景中，那些寶物也不是「它」或「它」，而是「似曾相識之物」。

▋未來與過往交疊

在後記中阿力寫道，竹南「與台北僅一小時車程，卻彷彿兩個世界」，頭份的繁榮甚至讓她一度誤以為仍身在台北。然而，苗栗的風景，又使她清晰地回憶起高雄路竹的祖厝，以及與外公外婆共度的童年時光。未來的生活雖是嶄新的，過往的絲線仍緊緊纏繞，牽一髮而動全身。

「台北─苗栗」的移動，重疊了「去異地」與「回故鄉」兩道心緒。書中的文字卻沒有如膠似蜜的濃稠懷舊感，畫面也不見「往昔強勝今日」的強迫占領。她的敘事既不陷溺於情感，也不急於斷絕過去。事實上，我們難以分辨她筆下的鄉村、她想記得的地方，究竟是此處還是彼方──或許兩者皆是。《記得那個地方》選擇了一種放鬆的開放性，去容納生命中的見聞。作者說：「鄉愁輕輕走來，陪我一起看月亮。」彷彿只是來喝杯茶、吃塊月餅，然後就拎起包包回家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