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珊／有事鍾無豔，無事食荔枝

老舍在〈春來憶廣州〉一文中稱讚廣州「真是了不起的好地方」：人熱情，花也熱情，院裡牆頭，四季有花，冬天窗外結木瓜。

嶺南的瘴雨蠻煙是歷代流放者的活煉獄，卻是草木鳥獸的遊樂園。一年到頭葉茂花繁，還有吃不完的瓜果：「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民諺有曰：「三月楊梅四月李，五月枇杷六月荔，七月龍眼八月柿，九月柚子十月桔。」這便是極可愛的兩廣地區的〈豳風·七月〉。

廣州是南中國貿易要津，洋貨特多，水果檔開到成行成市，百米以內五六家。碰上榴槤、菠蘿蜜上市的時節，各間檔口異香沖天，靡沸終日，大有設壇鬥法的架式。一間尋常的菜市鋪頭，出售的品類近至州縣土產，遠至澳洲、南洋舶來，光香蕉就有七八種，華夷紛糅，壯觀如同萬國博覽會。

最喜歡公私會晤談至中途，有人將什錦果盤往面前一送。於是，眾人嗶嗶啵啵，剝皮吐核，佐些八卦閒話，眨眼間，盤中花果山已是頹圮玉碎。之於文山會海，恰如燕樂絲竹，專克「案牘之勞形」，此風大快我心。

廣州人若寫《浮生六記》，必定有一篇講「貪鮮」之法──去郊區果園現摘現吃，相當於在海捕船上白灼出水蝦蟹。嶺南所謂「十大佳果」之中，首推荔枝和龍眼。某年夏季的周末，隨朋友去市郊摘鮮，適逢荔枝小年，價格翻倍不說，下市也匆遽。七月的驕陽下一片「綠暗紅稀」， 荔枝是尋不著了，龍眼亦未成氣候，很不情願地背著人，半掖著並不殷實的串串黃丸。

賣水果的女人帶我們走到村子裡去，兩三步爬上自家屋後的龍眼樹，伸長手臂去剪早熟的果子，扯得嘩嘩響。樹是老樹，不知年歲，大約兩層樓高。我們在樹下接住就吃，像坐在一所綠色的草房子裡，抬頭便是枝葉映日，嵌著正午晴天的碎片。有風過處，跳出一排光點，似有銀色的細泉滴在碧石之上，百疊漪漪。一邊吃，一邊轉來轉去地看鄉下的瓦房、荒草、菜園、河渠、瘦狗和肥雞──這裡是這樣的靜，竟沒有蟬聲。

幾個人合買了十多斤龍眼，肉質雖尚欠豐厚，但已足夠爽甜。嘗過便知，用硫磺蒸燻處理過的貨色，頂多只能算是龍眼的標本。又買了兩斤最尾的糯米糍荔枝，有玫瑰味，可惜美人遲暮，核又大，算不得上品。再問有無火龍果，女人擺擺手，指指黃皮：「呢個時候啱啱好，買啲啦！」（這個時候剛剛好，買點啦！）然而，推來推去，誰都沒有買的意思。

朋友笑話我：「居然有你不愛吃的水果？」我嘿嘿一笑。食色乃大俗，向來沒有什麼道理可講。除了荔枝與龍眼，廣東的金柚、皇帝柑、鷹嘴桃、砂糖橘、糖心鳳梨、三華李也都不俗，然若細細計較，其中定然有「厚此」，有「薄彼」，何必違心強要「雨露均霑」？

至於黃皮，是百果園裡的冷門，鮮為嶺北所知悉。記得初次在粵西鄉村吃黃皮，入口一股激酸，濺出一圈辣星子，連連吐舌。後來才知，吃的是人家用來做蜜餞的酸黃皮。再嘗雞心甜黃皮，還是一股辛涼不馴的野香。不過食後喉嚨甘涼，一氣到底，難怪別名又叫「正氣果」。

黃皮說是果，其實更近乎藥。相關記載多見於《齊民要術》、《本草求原》、《嶺南采藥錄》等草木、醫典、方志，葉、肉、子均可入藥，有消食理氣、止咳化痰等用途。詩詞歌賦裡，只找到明代董傳策的一首〈噉黃皮果〉：「碧樹歷歷金彈垂，膏凝甘露嚼來奇。」凌叔華也寫過黃皮，但止於採摘的場景，「採的人騎在樹枝上，雨點似的掉下那些果子來」，不記得有誰單獨為之著墨成篇。

不入詩文而入藥典，是一件略顯尷尬的事，好比評價一個女人有淑德而無風姿。「黃皮」這名字，本就形象到省事的地步，等於不客氣地喚人「黃臉婆」，不巧又偏與尤物荔枝搭在一起──「飢食荔枝，飽食黃皮。」這句俗語說的是，荔枝的糖分和能量高，而黃皮則幫助消化。一個是紅繒紫綃水晶瓤，一個則是麻子臉皮鵪鶉卵；一個是馥郁而汁蜜，另一個則是味質且帶澀──與天生熱毒、無限寵愛於一身的大明星荔枝比起來，黃皮委實像個有些寒素的甘草角色，縱有「金牌戲骨萬靈丹」的口碑，也少人追捧。

人與物，都逃不出一句「顏值（好吃）即正義」。對於我這種巴不得「日啖荔枝三百顆」的人來說，若非吃到胃脘飽脹，確需黃皮順氣除滯，或者喉嚨不舒爽，難得主動惠顧一次，完全符合民間戲說的「有事鍾無豔，無事夏迎春」。

說到鍾無豔（複姓鍾離名春，相傳為齊國無鹽邑人，又名無鹽女），最初的版本也即西漢劉向所著《列女傳》上的記述，實在是一個過分理想的童話，我一向很不以為然──鍾無豔是著名的才女，卻因貌醜四十未嫁，醜到《列女傳》一連用了六句二十四個字形容其外表的驚世駭俗，從身材、五官、頭髮到皮膚，一無是處。無豔見齊宣王日夜笙歌，朝綱崩弛，遂冒死請見，當眾歷數齊國的內憂外患，罵了一通宣王的「不作為」，結果反被立為王后。宣王從此罷退女樂，勵精圖治，終令齊國成為戰國七雄之首。

這種教科書上才會有的聖賢故事，大約連看戲的群眾也很不滿意，故而後世戲文演義裡就冒出一個「兩面派」的齊宣王，以及一個天下女人亙古不變的後院假想敵──國家有難，找賢能的鍾王后求救；太平無事，則寵幸美貌的妃子夏迎春。

傳說中的鍾無豔是個臥龍先生式的人物，既會外交智鬥，亦曉領兵打仗，鞠躬盡瘁，值得一個承天輔聖端懿莊肅之類的諡號。美化是應當的，因這醜娘娘的品行可以用來訓誡子孫，況且誰都不必真的與她可怕的容顏、真實的脾氣朝夕相對。中國古代女性向來在牌坊和戲台上地位最高──總之，往往都不是在生之日，遲來的讚美總是格外隆重的，算是一點可憐的補償。

中國人在吃上面的智慧和做戲一樣深不可測。據說，新鮮黃皮要連皮帶肉並核一起放在口中嚼碎、吞下最好，但這法子不曾見過有誰踐行，大約因為吃與被吃都像是受刑。酸黃皮更是「生不如死」的代表──鮮果曬乾後，用蜂蜜甘草來醃漬，能去除澀苦，添加川貝更能增進療效。好比角色，可以任著人的需求和偏好予以加工。

《本草求原》上說，黃皮果「多食動火，發瘡節」。吃黃皮吃到生瘡實屬罕見，吃荔枝吃到進醫院的倒是經常上新聞。

這次尋荔枝不遇，只能等待來年。望著一地腐黑的過季落果，可惜到想起李商隱的〈板橋曉別〉來：「水仙欲上鯉魚去，一夜芙蓉紅淚多。」

悻悻之下，索性連黃皮也不要了。反正佳麗三千，還有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