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敘潔／從選擇到創造：台灣工藝的當代協作

工藝，是人們與這個世界相處方式具體而微的縮影，一方風土之物，乘載著人們對世界投注的目光，也展現出如何將自身放置於世界中的所有設想。

當我們向一件器物凝視、伸出雙手、展開互動，就是我們對於它之所以成為它的物質與非物質拋出提問與好奇的時刻。而當我們討論工藝與這座島嶼的此刻，一片海洋、一脈山巒、一襲風雨之於萬物的擾動、一瞬腦海與手的共感協作，都在此際伸展綿延開來。

▋回顧台灣工藝百年脈絡

回望台灣的工藝史料，自日殖時期以來，有許多具代表性的著作：連橫於1920年出版《台灣通史》編列於卷二十六、受《考工記》所啟發的〈工藝志〉，1952年顏水龍所撰寫出版的《台灣工藝》（Formosa Industrial Art）一書，而1974年則有藝術家席德進於台灣美術鄉土運動興盛時期所著寫的《台灣民間藝術》（Taiwan Folk Art）。

前有歷史的人文地誌，以工藝種類為標題，簡要地對應素材產地、製作興盛地區及技法風格來源；後有以藝術為視角，對皮影戲、神像、陶器、版印等台灣民間藝術進行田野調查與記錄。而被譽為台灣工藝之父的顏水龍（1903-1997），從1936年起帶著成立美術工藝學校的初衷投入工藝領域，1954年創辦南投縣工藝研究班，是如今國立台灣工藝研究發展中心的前身。在《台灣工藝》自序中寫道：「利用省產原料，活用固有的技術，製作合乎現代人生活的工藝品，進而輸出國際市場。」他並引述法國重要設計師暨建築師夏洛特．貝里安（Charlotte Perriand）評東洋工藝界的話：「傳統、選擇、創作」──認為台灣工藝必須要活用傳統的固有性，選擇適於現代性與實用性的要素，進而創作具有未來性的新作品。

近十多年來，日本「民藝」（Mingei）概念隨「民藝運動」發起人柳宗悅的《工藝之道》、《柳宗悅 日本民藝之旅》等書在台灣出版而更廣為人知。柳宗悅1943年曾來台考察傳統工藝品，透過《民俗台灣》雜誌與顏水龍相識交流，他對台南關廟竹編的讚賞讓顏水龍印象深刻。然而兩人在工藝態度上仍多所不同：柳宗悅的「民藝」偏向保存與維持現狀，顏水龍則著重活用傳統以契合當代生活。這些看似相近的詞彙背後，實則蘊藏不同的思考脈絡與關注重點，當代我們再回望這些史料，不只是歷史的註腳，也成為理解工藝在台灣被詮釋、被實踐的重要線索。

▋從外銷到在地：工藝的新座標

從這段發展歷程延伸至近代，可以看到顏水龍雖然希望藉工藝來提升台灣民眾對生活與美感的重視，並認為工藝是台灣文化的具象代表，但不可否認的是，直到1990年代，台灣工藝產品仍以促進經濟及產業發展的「外銷」為主。

當外銷市場逐漸沒落，工藝界出現不同的轉向：有些工藝師選擇轉行或停止製作，也有部分如文化部重要傳統工藝漆工藝保存者王清霜（1922-），經歷極盛的外銷市場後，於1991年起專注於漆藝藝術創作，將他所見的稻田、白鷺鷥、玉山等台灣風景融入創作。而另一些工藝家則持續製作器物，但不再遵循外銷的規格與風格，而是開始挖掘台灣在地文化元素。他們重新思考：在這座島嶼上，究竟什麼樣的素材與工藝型態，更能傳達出台灣的文化、生活風格與美感？這樣的基底隨著時間推進逐漸累積，到了近年我們可以看到新一代工藝品牌紛紛誕生：路力家器具以傳統椅型為基礎改良出「燕椅」，黑色雋永運用構樹皮製作燈具，也有越來越多陶工藝師使用在地泥土為造物素材，讓器物本身成為土地的表徵。

▋以「工藝思考」展開與萬物的協作

這種反思與轉向，其實與全球趨勢相呼應。全球原本以產品製造銷售為主的經濟模式，在2000年之後，因為英國帶動的文化創意產業思維而有了改變；事、物所蘊含的文化及創造力，成為賦予其新價值的所在。加上由生活風格領域興起的在地化風潮，像是當代最重要的餐飲指標北歐NOMA餐廳（2003-2024）創立隔年發表的〈新北歐宣言〉（‘New Nordic Manifesto’），就是重視在地素材與文化、貼近自然、永續行動的代表之一。

人類造物經歷了工業化革命、1910年代量產技術興起、1970年代後工業化的一連串變革。在當代，工藝不再只是造物的代名詞，而是代表著人與萬物協同運作的一套邏輯。台灣原住民包括阿美族等擅長以藤編織製作背籃等器物，採藤必須專程入山，老一輩都會提醒得要留意採藤的部位，避免留在山裡的藤枝腐爛，隔年才能長出新藤。回頭看，這些與萬物共存的智慧早就蘊藏在工藝之中。

此外，工藝不僅是對應於造物器用，更可以是一種思考與創造的方法。在接續「設計思考」（design thinking）之後，從現在起，或許是時候開始以萬物與設計協作的「工藝思考」時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