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彬／從牆角圖騰，看見一座島嶼的日常風景

不久前，一位外國訪客問我：「如果不以清代或日治建築來代表台灣，那還有什麼能象徵這座島嶼？」

這個問題讓我一時語塞，卻也觸發了一場長時間的思索。長久以來，我們總以外來的標準定義自己──從清代的匾額、日治的洋樓，到歐洲古典的拱廊線條。我們努力尋找「夠壯觀」的文化代表，彷彿非得宏偉才足以被看見與認同。然而，這樣的視角，是否也遮蔽了我們最貼近日常，卻被忽略的美感？

答案，也許就在腳邊的花磚裡。

一面青白磁磚牆，開啟對花磚的觀察

還在學生時期的某天，我經過一戶老宅，被一整面青白釉磁磚牆吸引住目光。那面牆沒有華麗圖案，只有規律排列的細緻與光澤，在陽光下微閃如水波。我忍不住停下腳步，寫下這樣一段文字：「青白釉面，微暈如水，像雲層後的天光，悄悄落在磚上。」

這些磁磚默默貼附在牆面，見證著一家人的生活。春陽溫柔、夏日熾熱、秋雨濕潤、冬風刺骨，它們從不言語，卻始終陪伴。我開始思考：這面牆，究竟陪伴過怎樣的日常？也許是孩子學步時扶牆而行、母親疲憊時短暫歇息，或是深夜裡一個人默默洗碗時，凝視著磚面，獲得片刻安穩。

它們對屋主來說或許平凡，卻讓我感受到：最尋常的東西，往往承載最深厚的情感。

三十年追尋，重新看見這片土地的美

從那時開始，我便拍攝、記錄各地的花磚。走過上千條街巷，拜訪上千棟老宅，我驚訝發現：台灣其實擁有世界上最高密度的磁磚使用文化。

真的──你很難在其他國家，看到像我們這樣，整座島幾乎被磁磚包起來的風景。老屋外牆、廚房、浴室，甚至神明廳與廟埕牆角，到處都是花磚的身影，這些圖騰形塑了獨特的台灣庶民設計語言。

日治時期，馬約利卡花磚從日本與歐洲傳入台灣，透過在地匠師的巧手，演化成獨特風格的建築裝飾。那是一段奢華講究、追求富貴象徵的年代。

但自1960年代本土磁磚工業興起後，台灣開始大量生產與設計具有本地風格的磁磚。這些花磚從高端象徵轉為庶民風格，圖案更自由奔放，形式不拘一格，反映著生活中的期待與個人喜好，拼貼出屬於我們的日常風景。

台灣自製花磚的三種面貌

我將台灣自製花磚歸納為三類，各自映照出一段台灣庶民文化與空間記憶：

1.幾何馬賽克｜秩序中的節奏與安心

常見於地板、樓梯與牆面。它們雖然規律排列，卻充滿韻律，像生活的旋律潛伏其中。第一片奶黃色與深棕交錯的對稱圖案，看似簡單，卻像舞者旋轉中的節奏，讓人在視覺與情緒上都感受到安定。

2.轉印磁磚｜牆上的祝福與祈願

這是最具庶民祈福意味的磁磚。紅魚紅蝦象徵年年有餘、鴛鴦代表圓滿長久、翠鳥銜花送來好消息。那個年代買不起真的魚蝦，卻能將它們貼在灶台上，讓願望長存牆面。這些磚，是牆上的祈禱，是日常的祝福。

3.花磚拼貼｜民間創作的情感與自由

民間師傅沒有圖紙，也不靠設計軟體，憑藉的是眼力與直覺。他們用磁磚拼出囍字、花紋、吉語，誠懇、自然，不對稱卻動人。

有一面牆的囍字拼貼，不是畫，也不是雕，而是磁磚砌出的祝福。貼久了成風景，那對新人的一生，都靜靜寫在磚裡。

不只是懷舊，而是一場文化保存行動

然而，這些記憶正迅速消失。隨著老屋拆除與社區翻新，過去貼在牆上的故事，一片片被敲碎。我們無法保留每一面牆、每一片磚，但可以記錄它們，讓這份庶民的美學有機會被傳承。

因此，台灣花磚博物館從2022年開始出版《台灣花磚日曆》，至今已累積超過兩萬人收藏，每天翻一頁，彷彿走進不同家庭的故事。2026年，我們將推出第三本花磚日曆《花漾島嶼》，挑選365片本土自製花磚，記錄這些不曾進入美術館，卻深深影響我們的圖騰記憶。

這是一本文化紀錄工具，更是一場以時間為名的守護行動。

當你翻開日曆某一頁，看到那塊熟悉的磚，也許會說：「我阿嬤家廚房就有這個花磚。」那一刻，你不只是記起一片磚，而是想起一段生活、一個家。

我們總在找尋「屬於台灣的文化」，其實它一直都在，只是太貼近而被忽略。台灣的樣貌，不一定宏偉，但一定深情。

下一次，當你在街角看到一面老牆，不妨多看它一眼，說不定，它正在對你訴說──這就是我們的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