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我的志願2025

最近與同事聊天，他說兒子長大後想當YouTuber直播主，我不禁好奇，現代孩子心中的志願是什麼？

我讀了今年《國語日報》「兒少大未來」的問卷調查結果，小學男生最喜歡職業前五名為：職業運動員、電競選手、麵包糕點師、醫師、直播主（網紅）。搜尋日本網路的結果，得到「第一生命」所做的問卷，小學男生將來的夢想前五名分別為：會社員（上班族）、YouTuber、野球選手、職業足球員、遊戲設計者。再以英文搜尋美國網路，直播主（streamer）也在前十名內，可見在小學男生心中，網紅是很熱門的選項。我自己少看YouTube，也不太用社群軟體，不了解這個產業，於是找了幾篇報導來讀，看了些紀錄片。我首先想到同事的孩子，若真成了直播主，未來可做到幾歲？有沒有退休的定義？

日本有位九十歲的銀髮YouTuber，她接觸現代科技的契機是疫情，鎖國狀態下她得到機上盒，學會了隨選隨看。在自己喜歡的時間，看自己喜歡的節目，實是無比的享受與慰藉；如果沒有這個科技，奶奶覺得日子根本過不下去。由於親戚都住得遠，她便請孫子幫忙拍攝剪輯，上傳自己的日常片段，讓大家知道自己過得還好，沒想到這些生活的點點滴滴在網上獲得好評，頻道因而火紅。九十歲的老奶奶，維持每周上傳一段影片的頻率，擁有十七萬訂閱者，她說到死那天，都要持續轉播，直播對她來說變成一種生命意義。

某個傍晚我慢跑經過便利店，進去買水補給，休息區坐滿歇息的過客，人手一機看著自己的螢幕，我實在太好奇大家在看什麼，便不禮貌地從後面走過「田野調查」一番。有幾個人在玩手遊，螢幕比較黑的，是近年流行的串文（Threads），更多人在看短影音。觀察到最大的特徵是，使用者每幾秒就滑一下螢幕，把影片換掉 ──也就是說瞬間他就決定要不要繼續看下去。

專門製作短影音的公司，分工成拍攝、剪接與上傳後台。拍攝時，攝影師要刻意把鏡頭轉九十度，才能拍出直條狀的影片，以配合手機的直式螢幕；就像韓國現在主流的「條漫」，把漫畫裁切成直條狀，方便手機閱讀。劇本設計的特性，為了瞬間吸引住觀客，前十秒一定要有高潮或衝突，要有吸睛效果，否則觀者手一滑就轉台了。以作文來比喻，要先把起承轉合的「轉」拍出來，再去補敘前因後果；或者直接留下餘白，前戲與後話都讓觀眾自行想像。一部短影音不能超過三分鐘，過長的話用戶看不下去，剪輯上傳完後，還要管理後台與觀眾互動，是二十四小時無休的工作。如此的產業架構，團體戰會比個人獨挑大梁實際，很多遊戲直播頻道，上螢幕的是美女主持人，真正下場打的，寫稿編輯上傳的，是背後整個看不見的團隊。

這麼說來直播主這個職業，跟傳統娛樂圈其實差別不大，小學生想當的，都是上螢幕那個，但整體產業鏈所需要的人才，遠遠不只主持而已。就兩三分鐘的劇本來說，等於是極短篇小說，或一則精緻小品文；若每周上傳一支影片，試問有幾個作者能每周都寫出讓人印象深刻的極短篇？

這真是既專業又令人尊敬的腦力激盪，而我歸納出自己不常看短影音的原因，大概是在極短的時間內，段段都是高潮，強迫噴灑腎上腺素，各種爆笑驚怒極端反應，習慣到後來產生抗藥性，一點印象都沒有了。這是我自己短程快閃記憶的問題，回想昨日的晚餐，經常要晃頭一會，才能從大腦盲點處挖出吃了什麼；若真被問到去年看過什麼印象深刻的極短篇，我可能會慚愧到完全說不出來。

直播主卻不用在乎隔年是否會被想起，當下的流量才是正義，才是金源。

前陣子美國航空的朋友介紹我幾段YouTube影片，並警告說：「你會從有趣，看到生氣。」該頻道截取一個退休人士的錄音片段，配上後製的電腦動畫，觀看次數遠超過五十萬。名人叫作史提夫（Steve），退休前在繁忙的紐約甘迺迪機場擔任航管員，江湖暱稱為甘迺迪史提夫（Kennedy Steve），這些影片就是他過去與飛行員對話的錄音。甘迺迪史提夫以風趣詼諧聞名，例如他在無線電中引導飛機地面滑行：「瑞士航空，你右轉Ａ滑行道，在Ｎ滑行道前等待。」另一架達美航空想確認瑞士航空的位置，發話問管制官史提夫：「那架瑞士航空在哪裡（Where is Swiss）？」史提夫幽默回答：「嗯……在義大利與法國附近。」另個片段，某航機機長不小心按錯鈕，把對旅客的廣播在無線電裡發送出去了，史提夫馬上按下麥克風起鬨：「大家別放過他啊！」煽動頻道內所有航機都酸他一下。

在美國，英文是航管員的母語，不用標準術語以及隨興對話都是出名的，平日也許無傷大雅，就像計程車行的總機小姐與駕駛之間的無線電雜談聊天；但航管員若故意講得快或揶揄航機，就不專業了。計程車互撞都有人員傷亡，更何況兩架航機，不少航空事件更因此造成，事實是甘迺迪機場的跑道入侵率就遠高於其他地方。這也是美航朋友告訴我，他身為一個美國飛行員，看史提夫頻道會上火不悅的原因。

後來我又搜尋到幾個全球知名的航空YouTube頻道，歸納出一個特徵，經營者多是旅遊直播客、退休人士、業界邊緣人以及少數飛行員。飛行員經營的頻道少，又以私人小飛機或航空補習班為主；正職的大航空機長，少有人願意露臉。在正當的航空公司執勤飛行，如果你架攝影機在駕駛艙，全程拍攝一段你起降的英姿，螢幕前事不關己的觀眾看得很興奮，但公司肯定就不怎麼愉快；那班飛機上花錢買票的旅客，更難以安心，直播主分心在拍攝效果與流量，而不是全心操控航機，邏輯上本末倒置，罔顧紀律，更可能違反民航法規。某些航空頻道，還隱藏著唯恐天下不亂的特性。世界各地要是有航機發生意外事故，他往往見獵心喜，趕緊逮住機會製作一集上架。這個領域極為專業，圈外人難窺究竟，流量怎麼多，就怎麼講；語不驚人死不休，斷章取義，黑白可以顛倒，在網路上發言沒有立即責任，很不幸成為帶有惡意的媒體。

兵貴神速，直播為求流量與時效，未有審議機制，資訊往往僅有片面，甚至是錯誤的。正職人員做這件事，事後總會被究責，也因此航空頻道直播主，往往是業界的邊緣人。航空界隱藏著不少潛規則，某些第三世界國家會雇用沒有飛時歷練，卻想當機師的人，這些公司雖營運噴射機，僅付少量薪水。更有甚者，公司認為讓機師累積飛行時數已是恩德，反要飛行員付錢給公司，專業黑話叫作「Pay to Fly」，飛行員花錢買時數，雇主省成本，邪惡的雙贏局面。

另一種黑心公司，美其名讓你飛波音B787或空中巴士A350這等先進大客機，但你自己要付訓練費，那會是一筆匪夷所思的帳目，你要從每個月薪水扣還公司；錢還完了，公司也吸夠人力，人財兩收，再把你汰除。你帶著飛時，去別的國家找工作。良禽擇木而棲，但良木歸巢有限，更有篩選機制，正派經營的公司見到申請者履歷，待過以上國家或公司的，大半也不會錄用。

我曾識得一個自拍成癮，到處流浪的北美白人機師，姑且叫他老白喬。老白喬流浪多國的原因，就是多國都不要他，周遊列國在業界的履歷上不見得是好事。路遙知馬力，老白喬不被航空界認定為千里馬，他不知是因自己的反社會人格、不守紀律而失去工作，依然自我感覺良好，飛得一口好飛機，這樣的人說不定適合當直播主。不難想像老白喬的頻道會詛咒所有他待過國家與公司，好似全世界就只有他會飛一樣；老白喬申請卻未錄取的公司，他也要拿起放大鏡，好好做個檢舉吹哨人，自詡為稽查法官。

扣上飛安與驚悚的標題，這類節目最容易吸引航空迷，但普羅大眾卻不知網紅們洋洋灑灑的履歷，其實是身為邊緣人的傷疤；業界的中堅分子見到似是而非的內容，會像甘迺迪史提夫頻道那樣，愈看愈不愉快，愈覺得自己的專業受辱。有位大前輩對我說：「社會上就是有製作史提夫頻道的，也有老白喬這類人，每個行業都有，你愈關注他，愈看他，甚至與他吵起來，他愈高興，還增加他流量。唯有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沒人關注，他就會自討沒趣。」前輩又說：「人分成兩種，做事情的，與做樣子的，外人不懂，但你自己要知道。」

我自認沒有大前輩的格局，看了史提夫頻道或帶惡意的節目，多少還是有些不自在。世上認真製作的直播主依然很多，然而艱深的量子力學沒多少流量，八卦頻道卻有上百萬人追蹤；職業音樂家與教基礎拜爾的頻道少人看，訂閱數最多的鋼琴網紅是cosplay的清涼美女。

我突然理解這個產業，原來也還是回到消費者與商品之間的關係，一切都是人間的常態分布。

我未認識任何直播主，不知實際經營頻道，需要花多少時間在上面，然而普世卻流行著某種新型文明病。有個非正式的指標：你是否能二十四小時都不看手機，不回任何訊息？如果可以做到，表示你尚未數位中毒，而直播主可以二十四小時都不上網嗎？這個行業的心理健康與網路依賴度，是否有人做過研究與評估？數位中毒的症狀，輕則焦慮不安；重者手機離身離網後，攻擊他人或自殺自殘的都有，比毒癮戒斷還嚴重。我們的醫院與心理諮商，網路成癮科是否完備？

直播主這職業十幾年前尚未誕生，再過幾年是否會因科技進化而淘汰，也還沒人敢說。畢竟是針對小學男生的問卷，沒能追蹤到成年，若出社會後再做一次普查，多數人夢醒面對事實，我猜職棒球員大概會從榜上消失。所幸的是，麵包糕點師在小男生心中排名前五，更高居小女生志願榜首。麵包糕點為我所愛，這選項踏實可達，內心不禁油然感激起這些孩子們。而小學男生最不喜歡的職業前三名為漁夫、農夫與巡山員，很遺憾都是我曾經嚮往的志業，成年後男孩們是否改變想法，那是我所不敢去探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