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讓/失去的淚水

1

去年底,二哥G進了安寧病房,來日不多。

一晚夢見,健康年輕滿臉笑容,一仍舊時模樣,彷彿才剛聽到了什麼絕妙話語。夢境開朗,其實像近年來的夢,隱藏了不安。

一月底,B和雙胞弟K約好同時去佛羅里達看二哥。B從南加,飛行2500哩,K從緬因南部,1600哩。為期五天,頭尾不算只有中間三天與二哥二嫂相處,多是午後到晚餐時間。二哥已很虛弱,坐在輪椅上,神智清楚,但沒什麼力氣說話,若有什麼要說卻總說不出來,找不到想要的那個字,只有聽的份,偶爾口出一二妙語。最後一晚臨別,知道是最後一面了,K與輪椅上的二哥擁別,幾乎落淚,B只趁機拍拍二哥肩膀。

別離難,死別更難,現代人失去了傳統習俗,尤其不知如何應付,沒有柳永詞「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情境,徒然尷尬無奈。

2

好些年前我寫了〈淚水的邏輯〉(後簡稱〈淚水〉),寫G和B流淚的事。

B有四兄弟,個個不同。我最喜歡G,因為他直,幽默,能說善道嘴下不饒人,可是真摯多情。我見他落淚三次。

一次在他家晚餐,他談到在威爾斯一家教堂,看見滿牆滿牆兩次世界大戰當地陣亡子弟的名單,第一大戰名單已夠長,第二大戰更長了一倍,說著流下淚來。

其次在公公紀念式上,五個兒子輪流上台回憶父親,只有G一再泣不成聲,而他在眾兄弟裡聲名最「惡霸」。

第三次在我們搬到南加第二年,G和B的母校深泉學院慶祝一百周年,二哥二嫂特地從佛羅里達來參加,先住我們家,再一起開車到深泉。途中穿過摩哈比沙漠,二哥談起當年深泉同學多仍健在,除了X。當時兩人都拿到徵兵令,二哥體檢沒過免役,自願開車送X到加拿大避過。X謝絕了,上越南戰死。說到這裡他搖頭嘆息,哽咽落淚。

一天晚餐上我和友箏談這些往事。B已吃完,忽然起身說快要掉淚,上樓去了。

餐後我上樓,見他靠在床上看手機,似乎在聽某人講課。我問他怎麼了,他說沒事,只是不願在我們面前哭。到樓上想哭的感覺淡了,接著放一堂弦論物理課來聽,立刻不想G的事了,似乎頗為自豪。我忍不住問:

「為什麼要壓抑哭的感覺?想哭就哭,感情自然流露不是很好?」

「我就是不願意哭。不要那種感覺。」

3

古詩詞裡常見淚水,離別懷鄉憶舊思人,在在可能開啟淚閘。儘管說男子有淚不輕彈,可是詩文裡不少兩淚雙流甚或大放悲聲的時候。年輕時讀陳子昂,看他因「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而「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覺得未免太沒氣概。後來年長一些不敢再那麼囂張,讀到「長使英雄淚滿襟」、「江州司馬青衫濕」這類句子,只很老實地深受感動,更不用說諸葛亮〈前出師表〉末「臨表涕泣,不知所云」,蘇東坡〈江城子〉「夜來幽夢忽還鄉……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了。

人類流淚在動物界獨一無二,認真去看也確實奇異,大悲時淚水橫流,大喜時也可以迸出熱淚。有時言語無用,只好無聲垂淚。能以淚水表達感情似乎是天賦,甚至是特殊恩典,G和B可說屬於這類。

我不多淚。從小到大,總是妹妹比較容易哭。一些傷心至極正好落淚的事,也沒賺來一滴。多年前搬離紐澤西,家具等物早已上路,一周後我們開車出發到南加,隨身攜帶的事物已裝進小車,真的是要走了,一去幾千哩,以後不能隨時見面了。回身與妹妹相擁,她迸出淚水,我只無奈微笑,暗自責備:哭啊!怎麼不哭呢?

我剛強好辯,可是讀書看新聞見人悲慘就不忍,但不至於掉淚。看電影遇到悲哀場面,頂多淚水盈眶,是B在一旁抹淚。生了友箏後心軟了許多,電影裡某種眼神表情便觸動內心化成一攤水,可是那脆弱並不持久。到了父母過世乾如沙漠,公婆過世也一樣。母親死後,我只一次夢裡驚覺母親已死才放聲一哭。該哭時不哭竟要到夢裡去演出,簡直生氣!這樣的哭算數嗎?我寧可在傷心時理直氣壯大哭一場。

4

婚前不知B容易哭,沒見他哭過。

當初從密西根搬到紐澤西不久,沒有了安納堡大學城的滋養,強烈感覺郊區單調窒息。一天跟B傾訴,他竟然哭了。我第一次見到,驚訝至極──若要哭應該是我!可是哭歸哭,單調歸單調,就住了下來。我對郊區的不滿後來寫進了《空間流》,比掉淚有意思多了。

〈淚水〉裡寫到B念詩而哭。一天晚餐我問他有沒有念過華茲華斯的長詩〈汀登修道院〉,他在深泉學院課上念過。隨即起身從一旁書架上取出紅皮巨冊《英國浪漫派詩選》,找到那首長詩,我請他朗讀。我正隨詩起伏沉浸其中,他突然哽咽難言頓住了。等平緩了回去再念,到了同一句竟又泣不成聲,第三次才順利念完。我從沒讀詩下淚過,更沒見人讀詩而哭,留下了極深印象。現在敦厚多情的B竟變了調,寧願鎖住淚水。

〈淚水〉後來收入《我這樣的嫖書客》,並多了後記。這時重讀,意外發現竟有一封我給二哥的電子信,提到B念〈汀登修道院〉哽咽停頓第三次才念成的事。信尾感嘆:「和你們一比我好像冷血動物,能認識你們這一對兄弟我真幸運。」二哥回信說把B念詩而哭的事說給二嫂聽,說著自己也哭了起來。最後自嘲:「你儘管愛惜你的B。至於我嘛不值得,尤其是用心太過的時候。」

後記裡還補充了一些新故事。

2012年,康乃狄克州一家小學發生槍擊慘劇,二十六人喪生,我寫:「歐巴馬總統在記者會上報告時形容枯槁,久久說不出話來,只是抹淚。」不久後我去上瑜伽課,教師首先說外面發生了很大的事,空中有強大的痛楚,我們需要:「把外面的一切都放掉,在這裡你是安全的。」課後和一位同學閒聊,忽然:「他抽出手機給我看裡面他三代全家福相片,從多期待周末見到孫子孫女,到事後那幾天他每早都哭……」見我一臉茫然,才趕忙解釋:「新鎮慘遭屠殺的小孩,你知道吧?」顯然多淚男子不只G和B,無疑時時刻刻各個角落,無數人正為種種理由而掉淚。

接著寫收到齊老師寄來的《老殘遊記》,附了卡片寫她在副刊讀到我那篇〈淚水〉,事後常想到自己《巨流河》裡太多哭泣場面。重讀《老殘遊記》發現序裡寫了各式各樣的哭才安心,並附了朱光潛《無言之美》裡談〈眼淚文學〉部分,嘲笑涕泗橫流文學。

當然最後又是幾個B看電視劇聽收音機而感動落淚的事。

讀到這些小事難免驚訝。若不是當年記下來,根本就渺無影蹤了。

似乎寫了那後記以後,我們的「流淚時代」就結束了。許久以來我多少次欲哭無淚,現在B也加入了這乾旱行列。於是我們每天面對慘不忍睹的公視晚間新聞,徒然氣憤悲嘆而無能召喚點滴淚水──也許心已疲憊麻木不仁了。

5

寫到這裡,忽從記憶深處湧起一些自己的淚水。

研究所畢業找事沒成,在密大校園裡告訴B,失望掉淚。記得似乎是個美麗的日子,藍天明朗,學生來去,而我覺得打了個大敗仗,彷如奇恥大辱,決定不再找事,從此專心寫作。

懷孕時,一次去看婦產科醫師做例行檢查,那天驗血糖,前後扎針驗了好幾次,走出診所覺得受苦哭了──懷孕期間我常自覺只是一具肉體機器,大自然設計來繁殖的工具。

搬到南加後開始隨B鍛鍊,我一向討厭機械性的重複運動,覺得愚蠢乏味自找罪受,常邊練邊抱怨。那天叨叨不絕特別過分,B忽而大光其火,掉頭咚咚咚上樓到書房工作去了。我猝不及防哭起來,越哭越傷心竟成了號啕大哭,自己都很意外有這本事,更意外B沒下來安撫。後來問他:「你沒聽見我哭得驚天動地嗎?」「沒聽見。」「可是我哭了很久!」他搖頭:「一點也沒聽見。」我暗想:「完全白哭了!」

母親將死,我帶友箏回台陪伴。一天在母親臥房,她要求我和妹妹誦念「南無阿彌陀佛」幫她減痛。立時我的理性(「可是我不信佛!」)和親情交戰,妹妹毫不遲疑已經念了起來。過一陣我才勉為其難開口,可是十分委屈而滿眼淚水──自私如此,倏然認清了自己。

6

回憶這些往事,除了懷舊好奇加說笑,幾乎沒大意義。

淚水不是人品的表徵,賺人眼淚的作品未必好。我們不必以淚水來證明自己多情多義,乾旱少淚也不表示鐵石心腸。這裡寫的不是哭泣的哲學,也不是淚水的美學,只是講些小故事。

最近看中文書,不時撞見作者提到流淚的事。

陳芳明在〈風中音樂〉裡寫他1980年代開車穿越加州中部平原,兩旁山脈夾峙,暴雨迎面而來,收音機忽然傳出巴布.狄倫老歌〈苦雨就要下降〉,勾起了對台灣的強烈思念:「竟泫然欲泣,只好緊急煞車,讓激動的情緒平靜下來。」

席慕蓉在〈無題〉裡寫子女不了解她的鄉愁,想不通她為什麼老往蒙古跑。女兒到美國念書,聽了一場音樂會後打電話給她,說圖瓦共和國合唱團的歌從前在錄音帶和CD裡就聽過,那時沒什麼感覺:「可是這次他們在台上一唱,我眼淚就一直掉下來……為什麼我覺得那歌聲除了美以外,還有一種好像只有我才能了解的孤獨和寂寞,覺得離他們好近、好親。」原來在那一刻她突然懂得了母親的鄉愁。

齊老師在〈一生中的一天〉裡描述退休前最後一堂課上,面對學生滿心感觸卻不知說什麼,為了顧及教書風格,也不願提個人私事,於是照常授課,「終於無淚作了這一場割捨」。

有淚是風景,無淚也是。齊老師的無淚割捨似乎更動人。

無論如何,這麼多年以後,回想G和B幾次落淚仍給我深切感動,不為淚水本身,而為哭泣背後的襟懷。是淚水衝破感情的堤防,暴露底下灼熱的不忍。在這公理消失黑暗籠罩的時代,我無法不從他們的淚水而想到讓人悲泣的現實。他們流淚的年代,世界還沒糟到今天這個地步,我們也還沒經常想到老病死亡。這時心中豁然一亮:說了半天,原以為是懷念那赤子之心,難道竟是眷戀當時仍保有的年輕浪漫?

7

G終於走到了終點。

B在電話上和雙胞弟交換往事回憶,弟不時哽咽,B眼濕而已。

我毫無淚意,只覺胸口給什麼壓著,一切昏暗──剛好是個陰沉沉的雨天。

坐到電腦前,打開以往到佛羅里達的相冊檔案,尋找二哥。他的照片不多,幸而有一二逮住了他的神貌。面對他熟悉的笑臉,近視眼鏡框上兩條毛扎扎「專門用來嚇小孩」的濃眉,鼻下一張闊嘴,準備隨時冒出又是一個讓他樂不可支的故事……

便在這些回憶中與他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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