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鈞堯／驀然回首，時光舍利

推薦書：祁立峰《五衰》（印刻出版）

祁立峰《五衰》，最重要的切入是第一人稱、全知觀點，給予不同主述者，不同的關鍵字，設想、揣摩、布局，營造王朝最後的黃昏。作為「叛變者」，侯景的關鍵字是「異族」。侯景年少時，誤入深雪大山幸運生還，對於「冷」的感受特別強。撿回性命本該慶幸，卻被當作妖孽附身，「冷」浸染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引申為寒門與世家的對抗。

「五衰」五個人物，除了侯景，其餘四人都是梁氏皇朝代表。太子蕭綱關鍵字「責任」，兄長蕭統早逝、蕭綱扛起東宮職責，面對崩壞時刻，「我們最好的時光是什麼時候過去了呢」，因為採取後設立場，蕭綱不禁質疑，「會不會我的這半生，會被當成荒唐、墮落，無意義的歷史負面教材」。「責任」很有意思，皇朝即將倒塌，蕭綱提出什麼是永恆，委任朝臣編撰《玉台新詠》，歷史除了用死亡寫就，也能以詩詞傳承。

被蕭綱懷疑有「謀逆」之心的蕭繹，也有話要說，他的關鍵字是「野心」。他的文學觀點迥異蕭綱的「宮體詩」，提出對現實生活有深刻體會，才能寫得雋永。祁立峰讓蕭繹代為發出時間的浩嘆，「時間是什麼時候砍了我們這一劍呢」。

如果父親蕭統沒有早逝，蕭詧便是皇朝正統，也有機會成為東宮太子。他想起父親說過的駿馬、脫兔、大象過河的故事，結論不是比快，而是比穩。他跟兒子舉莖葉說了他的經世看法，家族猶如莖葉，雖然折了，被插到其他土壤依舊可以掌握契機，欣欣向榮。蕭詧側重家族與傳承，與西魏聯盟也找到合理化理由，他的關鍵字「血脈」，便是作者爬梳史書、分析人格，然後看見天光處，留有歷史的落款。

異族、責任、野心、血脈，《五衰》的大半部分由四個人物、四個詞彙，交織完成，第一人稱的「移情效果」都足以讓我們相信，即使大奸大惡者，都有大奸大惡的逼不得已，「後設的」、史官要怎麼記載、後世子民怎麼看待，凸顯所有「當下」的不知不覺，因為身在時空的棋盤中，「馬」不知道何時要移兩步、「車」也不明曉何以非得直搗黃龍，攻城滅城。

《五衰》的主角群都有陳述前朝，或歷史或軼事的習慣，那些過往在當下，飢渴時必然飢渴、歡樂時必然歡樂，如今都壓縮為一個故事，成為後世或褒或貶的事蹟。何為歷史、何為時間，「人會逝去……但今生的真實與事功，仍得有人將它說出來」，故而第五位主述者梁武帝，關鍵字「成佛」，後世會給他什麼諡號？梁武帝以為他死亡之時「世界也關閉」，而今體會「當我不在之時，世界亦在運轉」。

寫歷史小說，「歷史」誠為考察的要點，但過去時光不是筆墨的標靶，藉古喻今、以史為鏡，更是本作關鍵字。時光之河繼續湍流，永遠可以找得到五個人，五種或者更多立場，在第一人稱下，每個人的振振有辭都很搶戲，比如名嘴與電視台、立場與發言，最終都在成佛或者成空的路上。

只是當下駐足處，都是硝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