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立峰／選舉實境秀

推薦書：連明偉《槍強搶嗆》（印刻出版）

▋選舉更像是祭典

近年政治或選舉題材，讀者與觀眾的接受度越來越高，譬如之前（各種意義上）轟動出圈的台劇《人選之人》，或以教宗選舉為主題、今年奧斯卡大贏家《祕密會議》等。

連明偉過去的作品如《青蚨子》、《番茄街游擊戰》，都是篇幅甚鉅的長篇。寫過長篇小說的寫作者就會知道，八萬到十萬不過勉強搆上長篇的邊，十二萬、十五萬，以至於二十萬字，那算是另一個閾限經驗或門牆，有點像十公里的馬拉松體驗賽，進階到半馬再到全馬那樣的配速賽程。而新作《槍強搶嗆》同樣以超過二十萬字、五百多頁的篇幅，創造了一個鄉里選舉志怪與奇譚。

鄉民有一句流行語，指稱政治人物之雙標，曰「某某是他的工作，某某則是其生活」。在台灣一提到選舉，其活色生香，激情鮮猛，我覺得很難用生活或工作來二元化約。有些人確實是以選舉為業，如《槍》裡社會底層黑仔，因為選舉而接到執行槍擊業配的任務；又或者如柱仔跤（thiāu-á-kha）擔當的阿蕙嫂，發錢，發便當，發走路工，這些都是工作職缺。

然而選舉更像是祭典，像巴赫汀理論裡的狂歡節。弄臣，食客，小丑，通過儀式過程將王冠加冕再脫冕。

▋多種視角的政治小說

故事發生在宜蘭頭城，然而政治背景卻全然架空，一個東部濱海鄉城的鎮長選舉，卻有四位參選人角逐。扣除無黨籍候選人，最有力的兩位角逐者，分別是二號族群進步黨推薦的「賈正益」，與三號人民自決黨的「吳衛來」。對於多年來藍綠恩讎相鬥的台灣人來說，這個設定再寫實再逼真不過。

這兩位分別諧音「假正義」與「無未來」的候選人，幹出的醜事，搞出的奧步，開出的支票，可以連結到任何一場我們見證過的選戰，黃賭嫖毒，偷情外遇。而小說的視角、敘事也是教科書，選擇了四個參與這場選舉，卻又是旁觀者、作為中間人物的敘事軸線，分別開展出四章──「槍」、「強」、「搶」與「嗆」，這也是台式選舉再熟悉不過的元素了。

如果用某個政治人物的名言：「選舉投票只有那一天，而政治是落實在每一天。」確實沒錯，媒體糾眾，社群出征，名嘴亂舞。在小說裡投票日將近，但始終不是主軸。

事實上所謂的政治小說並不等於選舉，然而選舉最具象化、最可視性。政治作為職業，作為日常，走路工，直播主，帶風向的小編，專欄評論家……都是選舉產業鏈的成員。在小說裡四章的四個角色，聲腔，敘事各有不同──引發滑稽的雞舍槍擊案小弟黑仔，作為候選人的情婦、從外地來到頭城的小蔓，在地擔綱樁腳多年、負責送錢賄選的阿蕙嫂，可能最貼近作者視角的前記者、現職評論專欄作者的陳謙和，四個人物，四個視角與故事，卻又嚴縫密合進入到這一部小說之中。

▋小說參與政治的另一種實踐

我們大概可以說，除了候選人與政黨是假的，如有雷同純屬巧合之外，地景、空間、脈絡都拳拳徵實，就連候選人的政見提到的企業與願景都有股票代號可對應──

只有衛來仔當選，頭城才有希望，地方建設才有一百零一分，台積電會來頭城設廠，鴻海會來宜蘭開發，富邦銀行總部將會遷往東部。這並非癡心妄想，而是頭城鎮的璀璨未來，最為完善、美好與富有指標性的整體規畫。（頁257）

除此之外，小說內裡更呈現出一種語言敘事的奇觀，除了華語台文的交織混聲，還包括網路鄉民的諧音哏，文藝腔、詩詞、庶民語髒罵混聲，譬如黑仔意外發現屍體的一段，作者這麼寫──

「幹，有沒有那麼衰潲。」黑仔以為自己看錯了。男子屍體以樸實無華的靜默，挾帶華麗豐腴的死亡，義無反顧席捲而來。一股無法阻擋的驚悚潰散念頭，瓦解意識，風穿細枝草葉奏，浪汩平原濤聲響，真是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生命的意義自然而然藉由終結的姿態迎面撲來──真是幹你娘。（頁37）

這樣的語言嘗試也讓《槍》並不流於一般想像中的權謀、懸疑與類型的政治小說、選舉故事，而長出了連明偉式的稜角與枝椏。這可能也是小說參與政治、干涉現實的另一種田野實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