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曜裕×王以安／種子慢慢抽芽

以閱讀為起點

●陳曜裕

以安，畢業後我們見面的次數掐指可數，信件往返卻仍維持微妙頻率；大多是我因公遲於回覆，但每封信都好好讀過，好像你讀的只是高四而非大學。

記得新生訓練時我們以閱讀為起點，開學日更以一篇讀書心得往來，講究資歷的當代，文學競賽、活動等提供不少機會，我們確實努力抓住一些可能性，不過我由衷希望那是建立在生活與閱讀上，而非為寫而寫。

你知道嗎？和每屆學生見面前，我都想過一些新書單、新風景。當時因半農經驗、受惠於縣史館的地方實踐，以及個人讀書會等，私自擬定一些結合人地、思想的文本，雖我還不知你的文學想像？卻已逕自朝你兜售哩。

●王以安

上大學的第一年，發現世界遠比想像中大，遇到好多新事物，都想立刻和老師分享。一封封信寄出，也不預期收到回覆，只希望像過往般留下點文字，讓心於陌生的環境裡，再長出一些根。

好比初見面的高中新訓日，老師將班上十二人喻為種子，期待我們能慢慢抽芽。若說當時對文學的想像，不外乎科幻、武俠小說，經典文學中令人落淚的生老病死，總之，似乎都離十六歲學生的生活很遠很遠。

那天回家，翻開你發下的《老派少女購物路線》，一頁頁讀著，不像以前追小說受好奇心牽引，而是跟著作者筆下、呼吸般日常的節奏前進，那時才忽然意識到，文學也可以如此貼近生活，甚至個人嗎？

這個觀看我創作的人，

有時更清楚我想傳達什麼

●陳曜裕

我總懷著忐忑的心情和你談文學，過於投入，不免擔心現實與成績至上的時代底，你會怎麼想？有趣的是你並不那麼務實，但跟我年輕時一樣，偶爾也在乎情感、娛樂、口腹。我想與你聊文學、寫作，得先從和你們做朋友、一起認真生活做起。

「混」進新族群不易，我不是自小就寫作的人，母親一生勞碌，從不問做什麼為好為壞，影響了我的價值觀。而我的現代文學寫作是工作時才建立，讓我有了不夠專業的樸拙，每次上山下海、一起體驗美食時，固然存在著背後的文學實踐，過程至少像是一同玩樂。

中途撿起一支筆，我無比珍惜，忍不住向準備升學的你推薦，卻不能急，靠近文學，等於靠近自己與生活。所以我們一起玩，儘管正式面對作品時，仍有其嚴肅的一面。關於那些我們在文學、寫作上的互動，我不免好奇你怎麼感受。

●王以安

寄出初稿、收到老師修改後的檔案時，我經常覺得奇怪，為何這個觀看我創作的人，有時更清楚我想傳達什麼。你會耐心地抓出贅字，然而較大、抽象的命題——意象、虛實、情感等——往往拋回讓我思考。

想那些問題時，總要往內心深處挖掘，才能找到一絲線索。我曾試著從老師分享的每日一文尋求答案，回信討論其中意境、技巧，作者埋藏的價值，一來一往間，也慢慢梳開自我的議題。

一個人想不通時，便在學校向老師提起，話題常常延伸至文學以外。寫到家的散文，我們聊親情；關於自我與成長，則回溯往昔的經歷。你曾分享，書寫，是一種和心中的難題對話、和解的過程，聽我或同學訴說時，老師曾否憶起過往遇見、尚在思索，或以文字解決的課題？

●陳曜裕

我喜歡送書給你們時的一瞬，好像介紹一位重要親友予自己的重要晚輩。有趣的，你也常贈我以書，空了的書櫃便被填滿。有時我雀躍帶上一本簽名書，你也千里迢迢致上所得，得知你方從書展甘耀明老師的講座回來，當時邀請他到班上，如今你以整個島嶼為相遇的場域。

推書容易，修改卻難，涉及他人意志，每次提供意見總得斟酌再三，才在教學前提下鼓起勇氣送出。但想跟以安說的是，無論生死、人際，抑或情愛，透過閱讀，我多少有了點面對的勇氣。

書寫亦是，我寫過的文字起點都只是個人問題，寫著寫著，答案終於來訪，彷彿鄰居；此生悠長，看來還得繼續寫哩。說到這，我們真似隔壁親友，不獨住得近，還能笑能吵。印象最後都成了心象──學詩的起點──我們對各自的印象好像也可以成詩了？

每一次叩問終究要回到自身

●王以安

初學詩時，總覺得晦澀，只要讀不懂、想不透的，好像都有幾分詩意。想起老師曾提過的人際相處，初識時總想趕快靠近，可一旦熟悉之後，又不知該如何拉開距離。

書展返家隔日，我到三官宮搓湯圓，在十來位穿紅著紫的阿姨之間，想起去年新春，老師也來廟後廚房幫忙。論性格，我們都是獨處時較自在的那類，你卻時常鼓勵我，或以書、或以行動，將自己投入陌生的環境，如同畢業前教我們的尼采——再成為空杯。

由此，我起心走入市場、廟宇、農田，看著不同風景，於各地寫下一些文字。在水果攤看見木瓜、旱田裡拾穗的瞬間，想起你曾帶我們逛舊城、插秧、學噶瑪蘭語，這些念頭、回憶浮現的方式，或許正是印象所在吧。

●陳曜裕

你留給我的詩意情節也很多，印象恍如輪子，不停地轉。

你轉出學習心得與方法供大家參考，轉出班務與責任。

轉起飲食之方，我吃過的料理真是數不清，那道滷牛腱來自你的家族，成了創作。

轉起島嶼的地圖，或者同母親，或者單身，你在花蓮等著迢遠公車時給我一封長信，路還在走，不久，出國體驗打工生活。

你騎進社區，只靠一輛單車，調查食材與故事，現在掛在我的書房，每天翻，你還會去哪裡呢？

此刻我的感冒來到第八天，吃下你帶來的平安粥，啊，你再次轉進廚房，但不是一人，跟著好多阿嬤阿姨結夥烹調，去年我與你的父母坐著，你仔細端出品項，我於是想問──你的下一站呢？

●王以安

曾認為只要看準方向，便能循著車轍前行，不料再深的軌跡，仍可能在一場場大雨中模糊。進入重邏輯與理論的學系，痛了一陣，以為從此和文學錯身，沒想到一學期過去，也在豆腐格般齊整的條規裡，逐漸找到一絲柔軟、幾分感性。

儘管不再如以往頻繁書寫，我仍繼續體驗著。加社團、走進《成為真正的人》裡的那座大山。《老派少女》的迪化街長廊，也和不同朋友一起逛了數次。周末通勤北宜之間，移動中感受距離，以往不曾面對的分別與重聚。

偶爾在濕冷的宿舍忽感孤獨，還真希望現在讀的是高四，隔天到校就能聊開、紓解。猶記去年十二月，期末考前詩社辦線上小聚，我坐在總圖地下室的階梯，耳機傳來老師、學姊、高一小學妹的聲音。聊起自己的詩，關於灰冷盆地與大學，明亮無人的空間裡，回聲從四面反彈，圍住我。

詩是共鳴，讓不同人的感受如雨般，一齊順屋簷的凹槽淌落。那晚，我解釋不成章的字句，和詩友分享各自的北漂經驗。明明隔一道牆，就是幾百人埋首、二十四小時無休的自習中心，下線後，我也將拉開其中一張椅子、成為劃位系統上的編號，卻先在詩裡，找到安放自己的位置。

回歸、正念、專注當下，是老師在最後幾節課時，和我們淺談的觀念，也是此刻我最想探索的，或許文學就在此，每一次叩問終究要回到自身，聚焦剎那的想法與感動。然而，我仍十分幸運，能在前往的路上，先遇見一位願意分享的人。

陳曜裕

高中教師，2013年因教導學生寫作開啟了習文之道，出版散文集《河流》。教學之餘參加四個讀書會、歪仔歪詩社、新詩下午茶詩社，假日真實地走入田園，四十後，有書有土有詩友，有貓，有中年症候，吾土因而日廣。

王以安

第二十一屆新詩組二獎

2005年生，宜蘭長大，現於台大法律系修習魔法，想了解事物的真名。喜歡飲食、田野、地方文化，夢想有朝一日能養隻貓，每天煮飯、睡覺、聽貓打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