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昭明／聖詩傳唱師道——記東海大學聖樂團團聚

癸卯年，秋末，東海大學聖樂團二十餘位年逾古稀的團員，重返母校聚會，重溫當年獻唱的幾首聖詩。此次團聚主要目的是唱詩，獻給遠在美國的指揮Mrs. Rice，米威廉夫人，恭祝她九十高壽。在世風澆薄，師道日趨淡然的當下，如此濃厚的師生情誼，益見珍貴。

早年的東海聖樂團是屬於學校與教會的合唱團，練唱以聖樂為主，曾經獲邀於1969年到美國紐約林肯中心演唱，並訪問美國一個月，當年水準之高可以想見。然而，主要因為男同學的兵役問題而未能成行。米夫人則於1968接手指揮，一直到1974年。每星期，聖樂團兩次練唱，還有寒假集訓，練唱時，米夫人從發聲開始，利用橫隔膜換氣，高音的共鳴腔在額頭；不論英文、拉丁文、德文、法文，乃至於中文、台語，都要求咬字清晰，子音、母音都必須準確、清楚地唱出，務必讓聽眾聽得出歌詞唱的是什麼。米夫人本身學聲樂，在她的淬礪下，團員們的音色修飾得更柔美，得能唱出天使般的樂音。整個團體因歌唱水準的榮譽感而凝聚，加上米夫人慈母般的愛心，牢牢地圈圍著聖樂團，進而牽繫了五十餘年濃郁的師生情誼。

因為愛心縈繞，近半世紀以來已舉辦過五、六次團聚。由於聖樂團中第十四屆的團員人數最多，乃利用十四屆畢業每滿十周年返母校聚會、旅遊的機會，其他國內外團員也回東海，邀請米夫人來台灣指揮、練唱、在路思義教堂演唱，做禮拜時獻詩，曾經幾次到台北的教會演唱。團聚時，每當米夫人雙手一舉，舊曲重唱，團員們可「鬢髮雖改聲無改」。為了留住爪痕，由辜懷群（14屆外文系）安排，在路思義教堂、台泥大樓士敏廳錄音，音色依然悅耳動聽，不下當年。

米夫人原本計畫在2020年有趟台灣行，在晚年重訪她奉獻青春歲月的地方，尤其是她所眷念，也深愛她的聖樂團團員相聚，一起重溫當年場地、樂音，還有人，三者完美融合的情境，且再次傳唱天使般的歌聲，讓聖詩迴盪東海校園。當聽到又將重聚，遠在美國的孫召棠（14屆物理系）直說，「怎坐得住！」古稀團員即便「閱盡千帆」，然，期待與米夫人一起練唱所流露的心情，依舊是赤子般難以言喻的亢奮。

米夫人所期盼的台灣行，竟因新冠肺炎疫情肆虐，不但耽誤了時程，九十高齡的她業已不堪遠行。近幾年，拜科技之賜，由張永年（14屆生物系）規畫與米夫人視訊之會，聊慰大家孺慕之情。2023年6月，有十餘位團員們專程到美國Wooster Ohio，俄亥俄州沃斯特城探望她。聚會，可不能不歌唱，米夫人指揮練唱〈O Magnum Mysterium〉等聖詩，白髮師生聚首，真是一次相聚就是一次福分，值得好好把握、珍惜。

2023年春天，東海董事長吳清邁（12屆經濟系）夫人賴兆貞（14屆經濟系）提及，國定古蹟東海路思義教堂維修工程，將在今年秋天完成，以配合慶祝教堂啟用六十周年，及東海七十年周年校慶，筆者回應：「我有一個夢，竣工禮拜，在教堂獻唱。」閉眼懷想，當米夫人微張雙臂，輕舞手指，天使般的樂音隨著教堂如合掌祈禱般，向上延伸的雙曲線，直迴繞教堂、縈纏人心。即便米夫人已不可能重回東海，然，曾經團員、場域、樂音的完美組合，可是同學們此生最深沉的蝕刻。賴兆貞興奮地回說，「昭明的美夢成真！」於是，她開始籌備團聚細節。但，美好的期待卻多番波折，古蹟維修難免出現不可預期的狀況，工期竟展延到明年春天。由於聚會的目的之一是唱詩獻給遠在美國的米夫人，因此，團聚的計畫不變。當年聖樂團練唱的藝術廳，屬市定古蹟也維護中，於是改到場域小巧典雅的歷史建築，衛理會館，多數團員也住宿在那裡，可以挪出更多時間練唱。

衛理會館由東海第二任校長吳德耀向美國衛理公會募款興建，東海人稱「女白宮」，早年多住宿外籍單身女老師。因為團聚，筆者才會一探究竟。女白宮是東海教堂的設計者之一，陳其寬教授的佳作，建築融入山坡地地形，外觀看似一層樓，其實精妙地依循地勢，由三個夾層，以及一個挑高的大廳構成。進門左側，穿過月門是客廳，直下迎對著大門的樓梯，是間挑高的大廳，頂端與客廳齊。富韻律的布署，顯現利用借景以轉換空間的高超手法，整體語彙流暢可人，在在是陳其寬的巧思。女白宮兩側是寬敞的山坡地，前方道路，兩旁行道樹多高聳壯碩的大葉桉，其間穿插幾棵鳳凰木與楝樹，筆者已好幾年沒回東海，一照面，感覺樹壯大了許多。真是大度山上有淨土，綠樹山間是東海──聖樂團練唱，就安排在如斯絕美的場域。

此次團聚有二十五位團員參加，包括前中華衛理公會會督曾紀鴻（11屆工工系）、前英業達董事長李詩欽（12屆經濟系）、前長榮大學校長簡春安（13屆社會系）、辜公亮基金會執行長辜懷群，以及吳清邁夫婦等等。從美國回來的十四位，法國一位，紐西蘭一位，另有三位眷屬參加練唱。按，早年，有許多學生以第一志願考取東海，聖樂團團員才、藝俱佳，畢業後不少留學美國，且在多個領域都頗有成就。米夫人擔任指揮時期，傑出團員中還有兩位大使，胡惇卜（15屆政治系）與賴建中（17屆經濟系），還有，已故的中國人壽總經理辜啟允（18屆經濟系），真是群賢畢集！

團聚指揮，有請米夫人的兒子Philip Rice，伴奏羅芳華博士。Philip與聖樂團早有善緣，1971年聖誕夜，聖樂團公演《阿毛與三博士》，那時才十歲出頭的Philip扮演阿毛，曾經一起練唱、公演，團員們與他情同手足。東海基督教會於2012年成立「路思義合唱家」，繼米夫人之後，Philip接手指揮近十年。米家兩代奉獻台灣，造福學子，成果卓著，乃予標舉。Philip擔任路思義合唱家指揮期間，2015年初，曾經應邀指揮中國愛樂交響樂團，在北京中山音樂堂公演，辜懷群還組團，包括米夫人、羅芳華博士，專程到北京聆賞。

年前，Philip曾罹病，比團員年輕近十歲的他出現在衛理堂大廳時，竟已佝僂身子，且步履稍顯遲緩，外貌比團員蒼老許多，令大家非常不捨。當他站在譜架前，舉起雙手時，坐在前面的女同學們看到他兩眼泛著淚光。惡疾之後與故人相聚，而且是為他母親獻唱，當強自振作，重新站上指揮台，能不激動得濕了眼眶。

聖詩的曲目中，特地挑選一首1970年寒假集訓時練唱的〈The Paper Reeds By The Brooks〉，因為米夫人最喜歡這首聖樂。發聲練習之後，站著繼續練唱，唱了一陣子，張永年（14屆生物系）突然用英語蹦出一句，意思是：「我們已經73歲，不是37歲，希望坐著唱。」真的，大家都上了年紀，不少人的膝蓋、腰椎可能稍有狀況，不過，嗓音卻依然年少。即便多數團員已近十年未再一起唱歌，但米夫人扎實的訓練，合聲的感覺，很快回來。

唱詩獻給米夫人，安排在第二天晚餐之後。由於近幾年來，陸續有團員凋零，與米夫人視訊前，乃先追思故人，由團員回顧亡友的事跡。主持這個單元的汲宇荷（14屆社會系）一拿麥克風，還沒開口就拿手巾掩遮著臉，幾位陳述故人事跡者，說著說著，也激動得為之語塞。身處如此情境，筆者為了避免深陷悲情，同學們陳述往事時，刻意心想其他。已故團員周仕培（15屆歷史系），是筆者同班同學，也是喝雙鹿五加皮的酒友，當自動報名陳述故人事跡時，只有刻意保持緘默，否則，由筆者來訴說老友，真不知該如何控制情緒？如何開口？追思亡友之後是視訊時間，先由Philip指揮合唱，獻給米夫人，接續，團員們一位一位向米夫人請安，米夫人用中文直說：「我記得你，我記得你！」看著螢光幕上的米夫人大家的心緒豈能淡定？她指揮時原本靈動、優雅的雙手，竟因類風濕性關節炎，指頭多處關節已然彎曲變形，面對如此景況，能不心酸？為了控制情緒，只有心不在焉以對。

第三天早上，在銘賢堂的主日崇拜獻詩〈齊當向主歌唱〉、〈正像鹿切慕溪水〉。即便場域不是路思義教堂，總是完美獻詩，圓滿三天的團聚。獻詩完畢，走出銘賢堂時，衛理會館執行長張維茵告訴筆者，練唱時，唱得有點零亂，難免擔心，不過做禮拜獻詩時唱得很好。筆者回說，這是聖樂團的傳統，正式演唱，一定唱出最好的合聲。

此次團聚意外的收穫是，賴兆貞安排，參觀維修中的路思義教堂。筆者對中西建築史頗感興趣，登臨20世紀全球十處最具代表性建築之一的東海大學路思義教堂！此生竟有如此機緣，能不把握？乃懷抱朝聖的無比虔敬，攀登工作梯，上到屋頂，實際觀看、撫摩四面雙曲面牆在屋脊交接處的景象：如鉸鏈般的六個「小」鉸接，hinge，竟承受「拉、壓、扭、剪」等複雜的應力。竟「爬上」路思義教堂屋頂！多日後回想，仍思潮湧動，久久不能自已。

2023年秋末，東海大學11至18屆聖樂團團員團聚，回顧持續超過半世紀的異國師生情誼，緬懷師恩。縱然大度山上的夢土依然青翠蓊鬱，但，青山不老人已老，白頭弟子依然感念恩師。師道當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