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槐樹街上的法國梧桐

成都大慈寺歷史街區的老宅。(圖/楊明提供)
成都大慈寺歷史街區的老宅。(圖/楊明提供)

嶄新古舊共存的成都太古里。(圖/楊明提供)

雖然街名是槐樹,我窗外卻是青綠的法國梧桐,夏季枝葉繁茂,密密交疊就連陽光都幾乎找不到縫隙,白日窗簾大可以敞開,坐擁一窗翠意。

訂旅店的時候看著網上的地址槐樹街,我心裡浮起了香港深水埗的楓樹街,附近連結的還有白楊街、菩提街、松樹街等多條以樹木為名的小街。二十年前非典剛結束,曾在成都住過一段時光;如今新冠甫趨緩,客居香港八年的我,對香港的熟悉已超過成都。

那時我在成都的住處如今緊鄰繁華的太古里,曾經天天沿著東糠市街走到伊藤洋華堂超市買菜,有時也在街邊小店吃碗雜醬麵,是雜醬,不是炸醬,沒有熟悉的濃郁甜麵醬挾裹著小黃瓜絲蛋皮絲綠豆芽,而是豆瓣醬揉合花椒粉的辛香,拌著香脆的豌豆一起入口。如今東糠市街出現了賣甜水麵、兔頭、涼粉、豆花等一家連著一家的餐飲店,建築外牆翻了新,從我當年賃居的流星花園後門一踏出,我記憶裡的成都完全變了樣。

原來我們對於城市的記憶是如此易變,楓樹街不一定長著楓樹,就如同槐樹街不一定長著槐樹。成都太古里的精品名店讓人偶爾有種置身香港的錯覺,要不是IFC大樓外牆有隻熊貓,街上也不時有變臉的玩偶,我幾乎認不得春熙路了。

槐樹街附近的奎星樓街空氣中倒是一如往昔的飄著辣椒和花椒的氣味。

上午我去參觀李劼人故居,他在小說《死水微瀾》裡塑造的鄧么姑個性鮮明,遇事果斷,敢愛敢追求。我原以為他的故居大約就是市郊孤伶伶一座院落,沒想到環繞著院落發展出了一個商圈,以小說中的天回鎮為原形,有茶座有豆花店,還有當年李劼人開設的小雅餐廳。我是因為《死水微瀾》得知李劼人的,但他不只是位作家,他當過報社總編輯和副市長,還經營過一家餐廳。

1930年夏天,成都大學校長張瀾受時局影響決定離開,原本在成都大學任教的李劼人也提出辭職,借了三百元在成都租來的房子裡經營起一個小菜館,開業後,成都幾家報紙還刊登了報導。李劼人的餐館取名小雅,館子裡的菜色由李劼人夫妻一起下廚設計,豆豉蔥燒鯽魚、乾燒牛肉算是招牌菜,另有酒煮鴨腰,採家常糟法烹製,不加明油。然而,據《成都街巷志》記載:1931年十二月,有人支使綁匪綁走了李劼人四歲的兒子李遠岑,李劼人通過袍哥鄺瞎子斡旋,借了一千銀圓贖回兒子,經此一劫,李劼人只得將餐館折本轉賣。後來他寫《死水微瀾》,小說裡羅歪嘴的原型就是鄺瞎子,袍哥指的是四川哥老會成員,一種民間祕密組織,參與的人各種階層都有,日常使用隱語和暗號交流,自循一套行事規則,形成一個江湖聯盟,我的腦子裡浮現小時候電影裡看來的一些畫面,堆疊出豪爽性格中肝膽相照的義氣。

如今城市裡各種舊舍老房和歷史街區發展文創產業,總喜歡經營餐飲食肆,咖啡店糖水鋪酒吧菜館熱鬧開業,不論與建築本身的過往是否存在緣由。李劼人故居周邊以他小說裡的場景及他經營過的餐館為核心,形成餐飲街區倒是有理有據。他原本住的成都東郊上沙河堡在當年是城郊,房子是挨著菱角堰塘建的,所以李劼人題名為菱窠,可見偏遠。可如今的成都和北京一樣都有六環了,鄰近川師大的上河沙堡當然早已不是城郊。我在鄧么姑豆花店吃了一碗豆花,紅辣醬襯托下益發鮮豔,熱騰騰的入口香氣明晰,店裡跑堂或許原也是鄧么姑般的風流人物,但不拘什麼樣的人,年華早晚會成為記憶。

成都東郊記憶文創園區,昔日的老廠房如今改裝成酒館食肆。(圖/楊明提供)

前一日我去了名為東郊記憶的創意產業園區,二十年前初抵成都時,就聽當地人說成都有西貴南富東窮北亂的說法,城東郊原是工廠集中的區域,東郊記憶便是由上世紀50年代成立的紅光電子管廠的老廠房改建而成,當年這是蘇聯援建中國的156個專案之一。工廠主要生產示波器和顯像管,大陸第一支黑白顯像管和第一支投影顯像管,就是在這裡生產。如今從顯像管走向時尚,先後舉辦過米蘭時裝周中國行和香奈兒2018早春度假系列發布會,但是真要讓園區裡眾多商家能有蓬勃商機,不能只靠辦活動。十幾年前停產的產區努力變身,曾經展現的華麗也好,燦爛也好,如今捱過誰都料想不到三年餘時而風聲鶴唳時而冷寂靜默的疫情,在經濟衰退的浪潮席捲中,成都的火鍋依然紅火,串串依然炙熱,難怪所謂文創經常依附著吃吃喝喝。

窗外的法國梧桐垂掛著許多果實,風過處圓形果搖曳玲瓏,它有個名字叫三球懸鈴木果。原來懸鈴木屬分三種,分別是一球懸鈴木、二球懸鈴木和三球懸鈴木,人們分別習慣稱為美國梧桐、英國梧桐和法國梧桐。有傳說稱一千六百多年前印度高僧鳩摩羅什到中國傳播佛教,攜帶了三球懸鈴木並將它種植於西安的古廟前,但相關學者認為即便有,應該也僅是單一事例。廣泛的在許多城市種植為行道樹應該是在十九世紀,又有人說因為懸鈴木的葉子像梧桐,所以被誤認為是梧桐,法國人在上海霞飛路種了許多,所以就叫法國梧桐。不僅是成都,我客居六年餘的杭州也常見,遷移的植物長出遷移的記憶,隨著季節更迭,繁茂和凋萎,又見新芽。

李劼人故居。(圖/楊明提供)

槐樹街上住了幾日,我發現街道雙側整排的法國梧桐間夾雜了兩棵銀杏樹,雖然還沒到轉黃的季節,我還是羨慕起傍著銀杏的那一棟樓,彷彿窗子裡的人多得了幾分風景。也就是那一天的上午我意識到,這座城市委實變化太大,闊別後重返的我走在街上試著回想著這裡原來的模樣,上完課曾經在某家已然消失的小館吃過一頓飯,當時和同學說了什麼,逛街時買過一條裙子的服飾店變成五顏六色的美食天地,穿著那條裙子的我又約會了誰?我終於沒有能遇見十餘年前的自己,卻也因此反而少了幾分傷感。

遺失的歲月在不斷朝前邁進的城市裡再也尋不回,倒又像是不曾失去了一般,城市的屋宇窗櫺煥發嶄新的光彩,沒有人永遠青春,但世間總有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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