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秉哲／在頂樓

我們都是「未生」

終於有一個這樣的頂樓，寬闊、展望、面向山那邊可見時間的色澤不一，投幣販賣機的含糖飲料與菸。常有這種時候，H拉著我：「先去抽根菸。」（通常不外乎互相吐苦水或共識確認）韓劇裡的某個頂樓，留下這麼一句話：「在職場裡，我們都是『未生』，只有堅持下去，才能走出自己的路，成為『完生』。」（未生係指死局前的最後一步棋，下錯則全盤皆輸，下對則能起死回生；完生指在棋局中完全活下來的棋子。）我們菸一根根地滑過很多沒紀錄且隔日即忘的小會議。十餘年編輯生涯，離散起伏，當因緣際會H邀請我進入二十張出版，想也知道，我們仍是未生。

根本而言，或許更習於處在那種危顫顛簸之中。我們有一些自傲之書、聊不完的合作對象的脾性與悶虧，當然有更多錯中學與錯中錯。我們經歷了一本一本圍繞企畫而生的作品，品牌定位絕對跟著編輯個性分頭前進、相互合榫，那需要時間，也可能瞬間讓彼此孑然一身、庫存一堆，可我們相對不易於懊悔。

我只想找到意氣相投的作者

不時遇到提問：編輯生涯最驕傲的事？想想自己固執、莽撞、喜衝突、欠缺耐性……乍看無一可取，反之，更能建立自身書系風格：性感、激昂、不會變舊（縱然雨點小也得先讓雷聲大）。

像寬敞空曠而承接宇宙自然各種沖刷的頂樓。我們多數在此憂愁，笑笑地下樓；或獨自在加班大夜，面對蒼茫的黑暗，燃紅菸頭是唯一存在的訊號，遭遇煩惱我會不斷延續菸頭，一直點下去，盼能依此看見異於白日之蹊蹺，但終究無法輕易遇見宇宙的祕密（還是回座位尋找頁與頁之間的錯字比較實際）。

二十張架構於讀書共和國穩固體系下，到職前敝社業已建立身分認同與內在探索的書系規畫，偏偏我性格矛盾，若手握一兩年機會，絕對燒乾燒焦燒破也不會先想延續更多幾年的方式。此乃修羅場不是？出版業尋尋覓覓，我只想找到意氣相投的作者（從無到有的信任，作品往返的彼此鍛鍊：編輯才是學到最多的人），無論來自何處，我也告訴他們：「別去想下一本。有所保留，鐵輸。」

逢驟雨我會下意識往頂樓，在窄礙屋簷下缺乏動機地點菸，隨時提醒自己保有危機感——好比在問：多一步全身濕之前，你會以全身掩護一冊書衝入急雨後難遇的虹光，或先回去找把傘吧（若雨停得快也就索性不上樓了）？

頂樓不時有各別出版支流組合如雨後水窪般的小圈圈，型態、形狀皆異，但不免明白：地勢與築建差池和日常於光熱水空氣中的磨耗有關，一個凹處反之意謂一個防守區。出版編輯有不同守備範圍，文史哲、社科人文、身心靈……智識與興致交互作用下，與其說專攻，更像積極的防守。我喜歡小圈圈，進進出出彼此依賴、壯大，好比擺放頂樓門邊的盆栽，每回澆水都能發現葉相在光線下的細緻變化。總活在最理想的角度。

編輯喜歡這本書嗎？

職業棒球進階數據之DRS（Defensive Runs Saved），由擊球方向（出版計畫）、速度（環境變數）、類型（作者樣態）、距離（編輯經驗）和發生區域（編務應變），換算出局率，根據難易度給予分數。若某三壘手DRS為11，象徵較之平均者（即數據0）能多為球隊（出版社）救回11分（可選得優良好書、拒絕調性不合的書、挽救原被種種原因拖垮之書），也可從數據中察覺譬如臂力不佳的缺陷，隔年移防二壘，讓守備價值更為提升。進攻不必然是最好的防守而防守可擴及於開源節流、異業合作、行銷結盟……有效控制隱性成本。如果願意，潔癖編輯藉由整理環境重整久坐僵硬的筋骨而省去打掃阿姨費、躲避編輯以粗淺軟體之道省去文宣製作費、勤能補拙逢連假自主少一天發想企畫……總教練理當明白：那些願意多做防守的更可能是理想編輯手。

編輯生涯不短不長，不忘積極達成攻防一體。

當擁有選擇權的時候是幸福的。二十張的三位編輯正試圖將對現世與未來不一樣的想像，陸續匯流書市。當銷售從末端反噬回前端，我總想：與其埋怨書市、詛咒讀者……有人問過該編是否坐錯該位？職業運動告訴我們，欠缺機會的球員可在他隊兌現天賦、傷病後急遽老化被棄的球員能在他隊重生。一旦銷量不如預期，首先最該不著邊際地問：編輯喜歡這本書嗎？其他都是外圍問題（文前已告誡別想太多後續）。

編輯一身執念，

頂樓永遠有人

銷量是一回事，畢竟墊底球隊也能產出年度MVP，職務價值理當與戰績（實銷量）無涉。績效與銷量，乍聽一樣卻更像被偷換概念，產業與人的價值被成績綁架為真。出版絕非夕陽產業（取名者刻意求其害，明知夕陽後不久又一天。但歡迎有志人士冠名贊助），被銷售量逼上絕路的編輯（放棄原則、跟風、啥好賣就提高賭注……），確然是因而犧牲了。倘若每一作者及其作品，編輯皆視為同量級的愛，那再怎麼鼻青臉腫也帶不走你的氣。

編輯一身執念，頂樓永遠有人。出版大樓位處舊地名的二十張，「張」指耕作面積量詞，一張約等五甲。當初總編輯取其為名有由內生長，向外探索之意。漫長的淡水新店捷運線之後，大坪林站出，換了單車穿行路肩，偶爾有耳目一新的時髦、較之諸多北市角落更時髦的那種時髦，還以為澀谷站前（只是沒啥人）的全時相十字路口、違規闖越真的會因時長而稍顯心虛的寬闊車道（石牌明德突然好窄）、不能僥倖亂停的卸貨區自動計費柱、那張象徵存在的門禁逼逼卡……二十張之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