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紫書/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六之二)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六之二)。(圖/太陽臉)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六之二)。(圖/太陽臉)

對於這篇小說的結尾,我固然不太滿意,當時忍不住搖頭,臉上必定也現出了不以為然的神情,以致我的孫媳婦住口不念了,問我怎麼啦?是作者寫錯了什麼嗎?

「我原以為這部分你一定會產生共鳴呢。」她說。

我得承認,小說這樣寫,儘管落入窠臼,卻不能說「寫錯」什麼。那年代一個居住在德國的猶太婦女,自然是躲不過那一場歷史浩劫的。「可是老房東太太不是生於1908年嗎?1939年她三十一歲了,她的姊姊又更年長一些。姊妹倆都沒結婚嗎?怎麼會和弟弟以及父母一起被送到集中營?」我這麼回答。我的孫媳婦瞪大著眼睛,也許腦子裡在數算我提到的那些數字,也可能心裡在嘀咕,以為我故意挑刺。

「沒錯這有點怪,」她反應過來,「但它連『瑕疵』都算不上啊。」她語氣有點急,似乎自覺有義務為你的小說辯解──就好像我在她面前也總覺得自己有義務為民主黨辯解──一再強調你寫的這位老房東太太,形象特別生動特別飽滿。「簡直栩栩如生!」

我只好向她解釋:小說後面這麼寫,像打補丁似的看著礙眼,一點沒有使得人物更豐滿一些,反而令小說變得油膩可笑。

「正應了你們中國人那句諺語:畫了蛇還給牠畫上腳。」我見孫媳婦神色不悅,便用這話轉移話題。她果然驚訝,問我怎麼知道這諺語。那是以前我從一位病人那裡學來的──過去我是個心理諮詢師,在曼哈頓下城執業超過半個世紀,九十歲才退休呢。雖然健力士世界紀錄沒有記載,我卻一直相信自己是人類歷史上出現過的,年資最高的心理諮詢師──這位病人與她的丈夫都來自台灣,夫婦倆在美國落腳多年,有過一番苦盡甘來的經歷,如今兩人生活富裕,在紐約和佛羅里達都買了房子。她成為了我的好朋友,每年總會特地過來探望,還招呼過我在佛羅里達小住。我在曼哈頓有一座小公寓,自從先生逝世後便一個人守在這裡。我倒是不像你寫的房東太太,需要騰出房間來出租給外人。即便我想這麼做也不行──這房子裡東西太多了,它們多是我過去旅遊時採集回來的寶貝。而且我這兒訪客不斷,兒孫和親戚朋友們常來,加上墨西哥幫傭每周兩次登門,除了打掃衛生以外,也陪我到樓下小超市裡採買,或是扶我到隔一條街的髮廊以及美甲中心。甚至呢,在不讓我的兒孫們知道的前提下,我還會推著助步車,與她結夥,慢悠悠地踱步到再遠一些的法式咖啡館去喝下午茶。

人活到了我這把年紀,多少是個奇蹟吧,也就自然而然成為了後輩眼中的智者;好像年齡可以使人自動升級,變成白袍巫師或紅衣主教什麼的。譬如說這公寓有個年輕英朗的波多黎各保安員,上個月領著他的新婚太太來敲門,夫婦倆說要碰碰我的手,好得到我的祝福。也曾經有一位高頭大馬的俄羅斯女人剛搬進這棟大樓,因為聽說樓上住了個百歲長者,便特地來叩門,想要與我聊聊天。哎,有時候我恨不得他們能多給我一點個人空間,好讓我安安靜靜地看一會兒書呢。所以啊,我並不像你筆下的那位老房東,成日坐在客廳,像釘牢在椅子上;除了與房客偶有互動,便只能等著頭髮花白的女兒一個月開車過來兩趟。

我明白我不該拿自己與你筆下的人物相比,更不該對小說裡一個虛構的人物較真。而且我也無法否認:不是每個住在美國的猶太女人,只要上了一百歲,就會有和我一樣的晚年。她們容或也有孫兒正好娶了個中國太太,卻不至於也剛好有個在電視台工作的孫女婿,會拜託雷切爾.瑪多(註1)在電視節目上給慶祝一百零一歲生日的老人祝壽。但老實說,我總懷疑你小說裡這位房東太太並不是憑空杜撰的,很可能真有其人──畢竟在另一個小說裡,有另一個人也當過她的房客,與她相處了六個星期。

讀到這兒,你的心彷彿含羞草受驚,霍地收縮。你不由得抽了一口涼氣,這吸進去的一口氣又讓你的心房再收攏了些,幾乎絞出些痛感來。你覺得這信不能讀下去了,再讀恐怕心臟會承受不住,然而信裡字字句句如有引力,硬把你的目光拽到下一個段落:

「就像不同畫家畫的兩幅肖像,雖然筆法不同,但太多細節如出一轍,讓我一眼認出來,畫裡畫的是同一個人。只是啊,儘管來自同一個原型,然而兩個小說裡,我喜歡的是另一位老房東。」

信哪能這麼寫呢?這讀起來不就像小說了嗎?你忍不住回頭細讀,又禁不住喃喃自語,怎麼有人會在信裡置入人物對話,平添一種劇場效果和虛構性,使得信不像是信了。你愈發懷疑這是個拙劣的惡作劇,有人要整你;也就愈發覺得這位「內奧米」故作文雅的言辭懷藏著某種粗暴的惡意。是誰呢?誰是內奧米?你腦子裡將那些於城中筆會或各種聚餐上寒暄過的、交談過的、握過手的、碰過杯的、相視而笑過的、交換過微信號的、互贈過著作的寫作同儕們粗略地過了一遍。每一張超載了笑容的臉都乖張地往你湊過來,堵住回憶的出口。你越想越感到透不過氣,越覺得房子裡莫名地悶熱。面前的落地門猶如玻璃幕牆,上面播映著明晃晃的陽光與風過樹梢的景象。你再看看頭上那攝像頭,隱隱覺得這像是《楚門的世界》,你被放到了一個做實驗用的玻璃箱裡。

你把信放下,走過去一把推開落地門。涼颼颼的空氣鑽進來,像是你打開了一台巨型冰箱,裡頭放著一個冷藏許久,已經有點乾枯了、不怎麼新鮮的世界。你把頭探到門外大口大口吸氣。隨著幾次深呼吸,心跳逐漸平復,腦子裡翻滾的思潮緩緩停歇,你逐漸看清楚了一個事實:你的那些城中文友,沒有一個會是「內奧米」。

並非他們不可能整你───你出道遲,但幾年裡在國內連著出版了兩本口碑不錯的集子,又上過些採訪,還有雜誌請你寫專欄,文友們難說不會眼紅。只是你很清楚這些人的資質,他們當中不乏口蜜腹劍者,但缺少創意,絕對想不出來這麼複雜的點子,也不會有耐性跟你玩這種拐彎抹角的把戲。再說,他們若能用英語寫出這信來,自當全心全意當英語作家,瞄準普利茲獎衝刺得了,又何須被貶謫到「華語寫作圈」,流落成外室也般、永遠入不得宗祠的海外華文作家?

所以,內奧米難道就真的是內奧米?一個與你素不相識、幾乎像是跟你活在兩個平行世界裡的猶太裔老婦人?她就那麼閒,因為在你的小說裡遇見了另一個年逾百歲的猶太女人,就洋洋灑灑地給你寫信,要跟你討論這位老房東?這當然不對勁,可你在美國這麼多年了,還真知道這國家有不少怪人,他們的價值觀和行為方式異於常人,而且都特別執拗,會做出許多不可理喻之事。要說瘋狂的讀者,比內奧米更出格的應該大有人在,否則斯蒂芬.金哪來的靈感寫出《頭號書迷》,讓凱西.貝茲直接把作家敲碎腳骨,綁回家裡?

好吧,權當內奧米就只是個愛管閒事的老太婆,你也不敢說這是否值得慶幸。畢竟她在你的小說裡發現蹊蹺,把老房東太太指認出來了。你懷疑她是來敲詐你的,可仔細想想,一時覺得她字裡行間有種返老還童般的率直,幾乎詼諧可喜;一時又想起來文字的欺瞞性,便覺得那是一個饒富寫作經驗者在故作天真,正賣力演出她用第一人稱給自己畫定的人設。是的,內奧米的表演慾如此旺盛,(她還給劇場寫過劇本!)怎麼可能滿足於只對你一個人賣弄?會不會呢?她會不會同時也給「另一個小說」的作者寫信,將她在你這小說裡的重大發現告訴對方,好向對方邀功?

「親愛的裘帕.拉希莉女士,我是內奧米,來自紐約曼哈頓。我年紀很大了,比世上絕大多數人都多享了些歲數,但我不會說自己老得超乎你的想像,畢竟你寫過比我更老的老人。那是一個非常動人的作品,我不得不說你把那位老房東太太人寫得十分鮮活。而我,再過幾個月,就要和她一樣,也活到一百零三歲了。」

內奧米的筆調在你的腦海裡盤旋,沒錯,就是這麼一副倚老賣老的口吻!你幾乎可以肯定,她若給另一個作者也寫了信,信的開場白必然是這麼寫的。這樣想的時候,你覺得自己看見了一個滿頭銀髮的白人老嫗坐在一台打字機前,一臉自喜。她的背不免佝僂,臉上不免滿布皺紋,蒼白的皮膚也不免泛著猶如咖啡漬的老人斑,但她一身衣著光鮮亮麗,深陷在眼窩裡的一對眼珠透著尼斯湖那樣的藍;頭髮是髮廊裡剛修剪吹洗過的頭髮;放在打字機鍵盤上的手指是才做過護理,十片指甲都鮮紅油亮的手指。她的形象竟這般清晰,彷彿你今早才見過她本尊。就連她的所在──一所敞亮的小公寓,布置得像古玩店或者一座小型私人美術館;牆上掛著大大小小的畫;書桌上幾冊大開本精裝書放得猶似書店裡的陳列品;面目模糊姿態乖張的人形雕塑隨處可見,每一尊都像愛德華.孟克畫的掩耳戰慄者(註2);周圍的櫃子裡和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放滿了充滿異國風情的精緻小擺件──一切歷歷在目,活像高清電視裡的畫面,直讓你嚇了一跳,然後才想起來這完全是文字搞的鬼!是內奧米的信!她沒有一字提起過自己的姿態容貌,卻暗地裡使了手段引導你,讓你這麼想像她、「看見」她。

這麼看來,內奧米是個寫作能人呢。你忽然意識到自己被人用文字給戲弄了,這於你等同羞辱,便覺出對方的傲慢,不由得生氣起來。可轉念想想,美國民間總不至於遍地寫作高手吧?你看過網上的調查,許多美國人街頭受訪,還會把《白鯨記》和《老人與海》搞混呢。那麼內奧米會不會是個行家,一個用英語寫小說的人?某個創意寫作班的導師?又或者……會不會呢?她會不會就是「另一個作者」?這想法太令人顫慄。你打了個哆嗦,身子往後一縮,拉上落地門,轉身退回到身後的中島,一把抄起島台上的信。

●註:

1.Rachel Anne Maddow,美國電視主持人,時事評論員和作家。MSNBC頻道晚間節目主持人,也是美國第一位公開自己是同性戀的黃金時段新聞主播。

2.指挪威畫家愛得華.孟克名作〈吶喊〉(又譯〈尖叫〉)中的人物。(六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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