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紫書/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六之一)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六之一)。(圖/太陽臉)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六之一)。(圖/太陽臉)

收到信。

是信。不是電子郵件。既有實體,便如同肉身降世,得走過一封信必須經歷的所有程序,才終於在這個冷不見雪的冬日,與其他信件一起被郵局的投遞員塞進了你家門外的黑色郵箱裡。你把那一堆亂七八糟的信件從郵箱裡掏出來,幾乎馬上便發現了它。脹鼓鼓的,雖然只是個普通不過的白色長條信封,但它畢竟與其他信件不同。那些由醫院、電訊公司、保險公司或銀行寄來的帳單和月結單,信封上總開著小窗口,而且已預付郵資,毋須貼上郵票;至於其他的,比如各種環保組織、人權或慈善機構寄來的勸捐信和宣傳單,格式也相差不遠,信封左上角總印著組織名號;收件人的姓名地址都是工工整整地打印上去的,還印了一列條碼,無非在說明,你呀只是萬千收件者之其一。

這封信卻不一樣。信封右上角可是實實在在又方方正正地貼了郵票的,蓋上去的紅色郵戳看著一絲不苟,彷彿郵局對待這信特別鄭重其事。若真如此,當然是因為信封上那一筆手寫字吧。雖說字跡有點蹣跚,卻仍不失蒼勁,可以看出來寫字的人曾正襟危坐,竭力要把字寫好。這時代,光看這麼個信封一五一十地將所有儀式做好做滿,你就不免內心一陣激動了。

誰呢?是誰在白信封上用黑色走珠筆寫下這幾串拉丁字母?

收件人是你。姓名拼寫無誤,你自然認得。儘管在美國這裡住下來不久以後,因為聽不得人們四聲不全,一再把你名字裡的「蘭」念成「爛」或「練」什麼的,你索性給自己取了個宜東宜西的英文名。那名字說來普遍,不過是夏日時看見人家花圃裡君影草開得鈴鈴鐺鐺,便來了靈感,信手從花名中摘下「Lily」一詞,等於給「蘭」字英譯。此後這名字常用,多年下來已廣為人知,再難得有人這麼用拼音來直呼你的中文原名。因而乍見信封上的名字,你一時感到陌生,竟不能馬上意識到,那是你。

是你沒錯。認出你自己,這感覺就像被誰開聲指認,才想起來自己一直戴著面具,讓你沒來由地感到忐忑。你在廚房中島那裡找了把水果刀,裁開信封,抽出裡面的信箋。好幾張紙呢,摺疊起來厚厚的一沓。那紙可不是常見的辦公司打印紙,摸上去似乎比較輕薄,而且都已發黃,快成卡其色了,像是什麼猴年馬月的古物。你攤開紙張,說意外其實也不出意料,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打字機打出來的文字。天呀,這該是貨真價實的打字機字體吧?你忍不住伸出手指觸碰那些文字,它們高矮參差,墨跡不勻,當中許多弧形都懷抱一團油墨,或淺或深,看著像公立學校操場上勉力列隊的那些邋邋遢遢的孩子。

一封用打字機寫的信。一,二,三,四……滿滿的五張紙。這可比信封上的手寫字更讓你吃驚。然而手指頭的觸感是真的。那些油印字,每一個都力透紙背,快要凹入紙張裡了。你想了想,要是在電影或電視裡看過的不算,你還真沒見過這麼古色古香的書簡。你幾乎以為這信本身是一件舊物,便飛快地瞥一眼信頭。不對啊,上面標明的日期距今不過區區數日。你心裡嘀咕,懷疑這會不會是惡作劇,有人想要作弄你?可聖誕節剛過,愚人節尚遠,況且你在美國這兒結交的朋友,即便不算有頭有臉,也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殷實人。誰?誰會有這種玩興?

信確實是寫給你的。對方以最常見的「親愛的XX女士」開頭,依然正確無誤地拼寫出你的名字。你像考場上剛拿到考卷的考生,迫不及待地翻到信末查看落款,那裡寫著:

您誠摯的,

內奧米.弗里德曼

內奧米,內奧米。即便寫信的人不說,你也知道這是猶太女性常用的名字。就連「弗里德曼」這姓氏,也讓你不期然想起《資本主義與自由》的作者,那不正是個猶太裔經濟學家嗎?信裡的內奧米對此沒想隱瞞,信的開頭她直接報上名來,說再過兩個月呀,她就要慶祝一百零三歲生日了。「若還能再堅持一年,我也就像你的小說裡那位房東太太,活成個一百零四歲的猶太人瑞。」

「你的小說」──她這麼說,你立即意會到她指的是哪一個作品。畢竟你寫作這幾年來,雖然作品不少,卻唯獨這個短篇寫過這麼個人物──年逾百歲的猶太裔房東太太。說來你還為寫了這人物而沾沾自喜過的,覺得她形象立體生動,別具歷史感和滄桑味,與小說裡年輕的華裔女主人公相映成趣,兩人間的互動也饒富興味。有了她,你覺得這作品完成得特別好,因而在完稿以後,你將作品略微修改,把兩個版本分別交給了國內兩家不同的刊物,並且都被刊用了。然而這是個中文小說呀。雖說現如今這時代,有互聯網勾連,地理之隔已不算回事,但語文是人類通天不成換來的詛咒。從古至今,各語文之間始終隔著千山萬水,內奧米怎麼會知道它呢?難道說,這位自稱猶太人的內奧米.弗里德曼懂得中文?

當然,我與你筆下那位房東太太畢竟是不一樣的。我比她幸運多了,我的父母在一戰之前,隨著移民潮經水陸路從俄羅斯遷移到美國。他們來了以後才相識和結婚,我和我的姊姊及一個弟弟也都在紐約出生,因此沒有經歷過歐洲那可怕的黑暗時期,不像你筆下的房東太太,舉家被押到納粹集中營,死傷慘重,唯有她和她的姊姊存活下來。

實話說,你這篇小說寫到結尾了才端出這位老太太悲慘的身世,身為讀者,我覺得真是一大敗筆。這世上有太多作家(尤其是非猶太裔作家)但凡寫到那個時代的猶太人,總不得不牽連上納粹的惡行,硬要給小說注入一點從歷史借來的悲情。這種陳腔濫調,只會使得小說不可避免地流於平庸。我這話不是無憑無據說的,我可是個十分資深的小說讀者。我從小喜歡看書,父母雖然都是工人階級,沒受過多少教育,卻特別縱容我這嗜好,而且就和你們中國人一樣,即便是勞工出身,他們也都胼手胝足要讓孩子上大學,希望下一代過上好生活。後來我嫁的丈夫是個會計師,雖然與數字為伍,卻也是個書迷。壯年時我嘗試寫小說,也給舞台劇寫過劇本,我的先生則到死都夢想著要當個詩人,因此我們家裡總是不缺書的。即便到了今天,我的先生去世十多年了,我依然每晚上都得先讀點書才願意熄燈就寢。我的耳朵不太行了,眼睛倒還管用,看電視時聽力跟不上視覺,難免有所缺失,這才覺悟到文字的天地有多圓滿──它總能做到自給自足、有聲有色。

至於你的小說,那當然不是我的睡前讀物。我可真希望自己能懂得中文呢。真可惜,作為移民第二代,我連俄語都不懂,只依稀記得一些意第緒語單詞,那是我的父親和母親之間交談用的語言;那是說悄悄話的語言,是爭執的語言,也是傾訴的語言,可對著孩子,他們都只說英語,而且一輩子都說得磕磕絆絆。

說起來,我們家的成員似乎都沒有特別強的語言能力。固然有些人能掌握雙語,比如我們在以色列的一些親戚,英語說得就和希伯來語一樣流利,但那是因為學校的雙語教育使然。至於美國這邊,唯有我的小兒子因為年輕時在德國短暫留學,後來持續自修,迄今還能讀寫德語;其他人嘛,也就僅僅能用粗淺的西班牙語跟我的墨西哥幫傭聊上幾句了。好在啊,我的一個孫兒兩年前娶了個中國太太,彌補了我們家一直缺乏的東方元素。我的這位孫媳婦中英語雙全,據說以前在大學裡經常當口譯員,一口英語說得比我們近兩屆的總統好太多了。正是她,因為我說只讀過賽珍珠寫的中國,她便說「那你該讀讀這年代中國人寫的美國」,於是就在網上找來一些中文作品,直接口譯,一句一句,給我念成了有聲書。你的小說,我就是通過這方式「讀」到的。

「一個中英語雙全的孫媳婦」──這多麼醒目!看在你眼裡幾乎像道路施工點上常見的那些警示板上的LED字幕,一字一字閃著紅光。你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悸,只覺得呼吸和心跳加促,拿不准該不該往下讀,便移開目光四下察看,甚至瞥一眼櫥櫃上方的攝像頭,像是要查看周圍有沒有目擊者。沒有。當然沒有。這麼個冬日午後,丈夫上班去了,說是下午有個重要會議;兒子已在兩個月前遠去法國開始他的新生活,就連往年最讓全家人雀躍的家庭活動──到基靈頓滑雪,也不能把他誘回來;女兒青春少艾,一大早便隨幾個同學打鬧著出門。偌大的房子一塵不染,落地玻璃門外的庭院一片清幽,只有門上掛著的聖誕花環還綻放著節日殘餘的喧騰。你移開目光再往遠些看,天空乾淨得像是被庭院邊緣一排高聳的香柏樹給打掃過似的,說是一片蔚藍吧,可那藍卻是不通透的,猶似倒轉過來的尼斯湖,越看越覺得深不見底,越要懷疑那裡頭藏著水怪。

你不由得又往櫥櫃上的攝像頭看了一眼。

這種節後的日子最無聊了,本該有些活動的,偏是疫情連續兩年下來,許多人已意興闌珊,都提不起勁辦聚會了。城裡的一群寫作同道,過去三不五時總有各種名堂和節目,要不公眾圖書館裡辦新書分享會,要不趁國內哪個知名作家出遊美國,便張羅個交流會一盡地主之誼,或者乾脆弄個聖誕或新年聚餐,好歹也叫人文薈萃,來年會有衣香鬢影的照片印在會刊裡。你那時三天兩頭便往皇后區那一帶跑,畢竟法拉盛多的是中餐館,文友們到了那裡就像解開一件穿了太久又束縛太過的緊身衣,紛紛敞開胸懷用比英語高八度的普通話交談,南腔北調,鄉音不改。

在這群人當中,你知道自己的自覺性比較高。無論到了哪裡,或是在什麼情況之下,你都不至於捏著嗓子說話。別說身處美國社會,即便以前在國內,從小到大,你那麼優秀,受到那麼多師長誇讚,甚至後來在中美兩地上了最頂尖的學校,你也未曾有一刻得意忘形,反而時時警惕著,不讓自己淪落到蛙鳴蟬噪中。文友們無不覺得你文靜低調、言行得體、不愛搶鋒頭,甚至還不怎麼打扮,卻又不失體面。你的一身衣著和手裡拎的包包,包括赴會時穿的鞋子,看似樸素,可圈裡的女士們只要有點見識,便能認出來那些都是十分低調的名牌。她們因而對你有好感,但凡有活動必然把你叫上,只因滿堂花枝招展,最少不得你這樣堂皇的綠葉。

你當然不以為自己是綠葉,反而覺得與這些人為伍會襯托得你出淤泥而不染。誰說不是呢?這些同道們寫的作品你多少看過一些(私底下發給你「鑑評」的有,微信群裡公開分享連結的也有),多半不過爾爾,許多連國內高中生優等作文都比不上。就一張移民文學的旗幟張揚幾十年了,搬來弄去不外乎電影《愛在別鄉的季節》裡藏著的老三樣:離婚、瘋癲、殺人。你還知道這些同儕其實都不怎麼看書,就算有吧,閱讀的視野也都止於80年代先鋒派小說,從此不思進取,更別說外國作品了。這些人落地多年,把美國這邊各種社會福利、稅法和股票都摸了個透,現當代作家的名字卻是叫不出一個半個來的。你跟他們不一樣,儘管起步晚,等到孩子都長大了才開始寫作,但畢竟科班出身,也一直保持閱讀習慣,加上英語底子好,中英文書都涉獵不少。這幾年矢志寫作,誓要把以前蹉跎了的光陰追回來,讀書更是加倍用功,差點沒回到了年少時備戰高考的狀態。有了這些積累,無論學問或眼界,抑或是創作水平,無一不凌駕這些坐井觀天者。

這時候,你不免想到,倘若這「內奧米」真有其人,並且她真如信上所說,一輩子醉心閱讀;你要能早幾年遇上她,大有可能與她結交,那麼這些年你發奮寫作,也許就能事半功倍。當然,若真是那樣,你應該不會寫出這個關於房東太太的作品了。退一萬步說,就算寫的還是這個小說,裡頭的老房東太太必然會是個不同的人。再退一萬步吧,即便房東太太非得是個猶太人不可,想必也不會是個納粹集中營裡的生還者。內奧米說得對,這麼寫流於俗套,顯得平庸了。(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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