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慧真/解構生態寫作的大膽嘗試

《沒口之河》書影。(圖/春山提供)
《沒口之河》書影。(圖/春山提供)

推薦書:黃瀚嶢《沒口之河》(春山出版)

如果將黃瀚嶢當成一「物種」觀察其蹤跡,生於1980年代,解嚴前後台灣的幾場大型環境運動抗爭:1986年鹿港反杜邦、新竹水源里反李長榮化工廠、1987年後勁反五輕,是未曾參與的史前時期。1995年荒野保護協會成立,以土地信託形式保護重要棲地,拒絕人為干擾侵害。九○年代黃瀚嶢正在讀國中,參加過荒野台北分會的棲地觀察小組,是他的生態啟蒙,高中參加生物研究社,大學讀森林系,一直未曾遠離自然的路徑。如果以為《沒口之河》是一本傳統意義的生態寫作,倡議保存知本溼地,那麼就太小看它了。如同書名「沒口之河」,看似斷頭,水文注入地下成為伏流,匯入大海,以一種隱而不顯的迂迴曲折方式。

迂迴的方式,在於以植物為名的篇章中,有半數以上的外來種:「木麻黃」來自澳洲,用來抵禦風沙種甘蔗,是日治殖民經濟的遺留。「巴拉草」來自非洲,又名牧牛草,是畜牧業的遺留。「銀合歡」來自南美洲,用於造紙,是1960年代經濟型態的遺留,銀合歡的根部會分泌毒素,抑制其他植物的生長,更是惡名昭彰的入侵種。

「外來入侵種」這樣的名詞,在國族主義高漲的現今,能馬上令人聯想起人類處境中爭奪生存空間的新移民或外勞,不能容許後來者居上,因此獵殺埃及聖䴉或者綠鬣蜥的新聞並不讓人反感,而是拍手叫好。在黃瀚嶢的書寫中,外來種不必然是令人嫌惡的,而是加進時間的向度,成為「歷史」,是生態寫作的一次大膽解構。這塊舉目皆為外來種,長滿非洲牧草的地域,是值得保護的「溼地」嗎?通過《溼地保育法》是每個生態愛好者的願景,作者進入田野後卻發現,解嚴後第一代環保人士所主張的「拒絕所有人為干擾」,以此為立基通過《溼地法》,部落擔心這樣的法律工具反而限制部落的主權,成為另一種殖民手段。「宣稱這是『溼地』,彷彿已足以表達某種反開發的立場,某種人類中心主義下的虛無。」

書中有許多與自己的拉鋸過程,彷彿成年的黃瀚嶢要說服當年參加棲地觀察小組的國中生,溼地不是最豐富珍貴的棲地嗎?為何我們不看向那些珍稀的野鳥以及台灣原生種就好,還要看向外來種,看向利用土地的農夫獵人牧民,採草藥的人,撿漂流木的人,甚至是溼地入口的那堆垃圾,燃燒後會有人攜家帶眷來撿廢五金賣錢,「我們先不要一直問什麼是原生種與外來種,什麼是自然或人為,或什麼是原始或現代─—可能根本就沒有什麼不是自然,一切自然而然。」六○年代部落人在此種小米樹豆高粱紅藜,銀合歡的枝幹可拿來搭建工寮,在農忙間稍事休息,補充的蛋白質就是隨地可抓的非洲大蝸牛。懂得沉浸於這一片充滿外來種的諷刺地景,是作者從生態觀測者轉為部落口述歷史訪談者的身分疊合,看到耕地收回,開發商延宕空置,於是始成荒地、溼地,那裡原來有「人」。

往常都會區環保人士千里迢迢來到待開發的自然生態地,與大財團對峙,環境保護與資源開發截然對立,近年來加入原住民傳統領域劃定,看似更為「棘手」。《沒口之河》寫到知本溼地光電開發案,諮商同意通過開發,作者也不免有了「外人」的自覺,「部落都同意了,我們外人還能再多說什麼。」疏濬的怪手來了,將溼地上的台東火刺木輾進土中,令目睹者心痛。只要一再重返,就能看到這破壞過程其實如園藝做的壓條繁殖,被埋進土中的嫩枝竟又萌芽,生生不息。

「以植物為凝核,收斂記憶,形成概念創作。」是整本書的方法論。在原住民的泛靈世界,人與動植物可以靈魂互滲,《沒口之河》的每一種植物皆有其「性格」。關係的確立從命名始,國中在荒野協會啟蒙,黃瀚嶢並沒有依協會的慣例為自己取一個自然名,直到參與卡大地布部落的民俗植物調查計畫,耆老叫他「阿迪勞勞Atilawlaw」(大型的鷹),「他們認為我的眼睛跟鷹一樣銳利,能迅速找到並辨認各種植物」;「有了名字,彷彿就有了某種重大的牽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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