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廢園未蕪‧舊事不忘

楊明。(圖/本報資料照片)
楊明。(圖/本報資料照片)

楊念慈著《廢園舊事》、《黑牛與白蛇》。(圖/楊明提供)

文章不能如水面落花

父親晚年曾和我說:「小時候看見對聯寫的『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覺得很喜歡,枝頭小鳥彷彿朋友,多美啊!可是如今想一想,文章可不能如水面落花。」父親說的對聯出自於翁森寫的七言律詩〈四時讀書樂〉,詩的後四句也似父親生活寫照:「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唯有讀書好。讀書之樂樂何如,綠滿窗前草不除。」古文功底甚好的父親自然知道落花水面皆文章不是他所說的那層意思,而是指生活中處處有寫文章的材料,葉聖陶有一本專談如何寫作的書,就是以「落花水面皆文章」為題。父親的感慨是用心完成的作品是不是終將被人遺忘,如落花流水般消失。

父親的代表作《廢園舊事》和《黑牛與白蛇》都是在我出生前所寫的,民國四十八年,新婚未久的父親母親住在草湖一間以檳榔樹幹為棟梁蓋起的土角厝,那時母親在附近的小學教書,父親有過為期不長的一段專業寫作的時光。民國四十九年哥哥出生後,父親便一直從事教職,所以我以為是因為擔負起作為一個父親養育子女的責任,所以父親選擇了比寫作收入更穩定的教師為業。直到長大後我在文訊雜誌刊載的一篇文章裡寫到了這想法,父親的老朋友王聿均看了和我說,你父親當時停了一陣子筆,不是因為你們兄妹的出生,而是因為你原本還有一個大哥,在你出生前一年意外夭折,你父親太傷心了。

父親從來是一個深情的人,不僅是對人,對植物對動物亦是,不只一次父親嘗試阻止別人砍樹,也因此家裡院子裡的樹長得是張牙舞爪的茂盛,在父親保護下恣意生長的枝葉,是城市裡一小方翠綠叢林,引來的雀鳥也為晚年父親的家居日常帶來一點慰藉。從腿腳無力不宜外出散步,只能在院裡走走看花看鳥,到後來連院子都鮮少去,就坐在客廳的藤椅上,窗外的楊桃樹上總還能看見紫紅色細小的花蕊,枝葉間跳躍啄食果實的鳥雀。有段時日竟飛來一隻夜鷺,幾乎日日午後來院子裡踱步尋找蟲,我們喊牠大鳥,父親每日也如等待一個朋友般的期待大鳥出現,為他寂靜的生活平添了一點情趣。沒想到有一天同樣是每日下午會來父親家吃一塊方塊酥的小黑(哥哥撿回來的流浪犬)遇到了大鳥,見獵心喜興奮地展開追逐,夜鷺振翅而去,再也沒有回來。父親非常掛念,擔心牠是否能尋到另一處適合覓食的地方,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光裡,我們父女坐在客廳看電視閒聊時,我偶爾從暗綠紗門望向院子一隅,父親便問,牠回來了嗎?牠指的就是大鳥。父親擔憂地說:「這座城市裡適合牠落腳的地方愈來愈少了啊。」

還是瓊瑤的小說比較好看?

當年父親的小說《廢園舊事》出版後很是轟動,出版未久電影版權就由香港國際電懋所購得,簽約後,電懋的老闆陸運濤來台所乘飛機在台中潭子上空失事,陸運濤罹難,後來電影改由中影拍攝,片名改為《雷堡風雲》。另一部小說《黑牛與白蛇》則由李翰祥成立的國聯公司改拍電影,我還隱約記得全家一起去看電影,銀幕上出現原著作者父親的名字,但是除此之外,電影的畫面人物情節等,我一概不記得了。民國六十年台視曾在八點檔時段推出四部電視小說,分別是徐訏的《風蕭蕭》、徐速的《星星月亮太陽》、王藍的《藍與黑》和父親的《廢園舊事》,所謂的電視小說其實就是連續劇的形式,開拍時父親帶了我們全家去電視公司參觀錄製現場,這一回我的印象比較深了,記得一些對話與細節。劇中扮演大酒簍的演員常楓後來接受採訪時還表示,大酒簍是演起來非常過癮的一個角色。

父親的《廢園舊事》我是先看了電視劇,後來才看的原著,八九歲的年紀,當時正喜歡瓊瑤的小說,每一期皇冠雜誌送來,我便和媽媽輪著看,所以讀完《廢園舊事》和《黑牛與白蛇》後,父親問我評語,我便直截了當的說:「還是瓊瑤的小說比較好看。」父親聽了哈哈一笑,並不以為忤,後來還聽父親的學生說,他把我的話在課堂也說了。

足以作為小說、戲劇教科書

2000年陳雨航主持的麥田出版社重印父親的兩本書,由我擔任校對,仔細重讀,長大後的我自然讀出了昔時不懂的味道,即至再晚些時在大學裡教寫作,父親小說裡塑造的如大掌鞭、大酒簍等富含鄉土氣息的人物是如何傳神,我也才有較深的了解。後來請陳雨航先生為我的短篇小說集《一個人在島上》寫序,他在序中提及父親的小說時寫道:「那是我初中時期讀過念念不忘的長篇小說,尤其是《廢園舊事》氣氛和人物的營建以及情節和高潮的推進,好看之外,還足以作為小說與戲劇的教科書。」《廢園舊事》裡多個形象生動的人物都以綽號呼之,好比不愛說話的大酒簍,因為酒簍的嘴是用來喝酒的,張嘴說話怕酒氣跑了。寫法既傳神又具時代氣息,洋溢濃濃的地方色彩。

故事主線發生於已顯荒蕪的雷家花園,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兄弟姊妹生出嫌隙猜疑,多年未歸的表少爺企圖查出真相,脾氣不好卻忠肝義膽的大酒簍提來食盒款待,裡面是羊肉砂鍋,一盤凍肉,棒子麵窩窩頭和佐餐的大蔥大蒜。大酒簍問表少爺怎麼不去看看小時候在花園裡種下的樹,小說裡的表少爺也就是主訴者「我」,才想起十幾年前和表兄弟姊妹們一人種了一棵梅花,一共六株,「枝稠花疏,清如瓊瑤,冷比冰雪,清冷幽豔之外,多少給人一些繁華熱鬧的感覺。」藉著回憶種樹的往事,也透露出幾個表兄弟的性格,暗示著未來的危機變化,字裡行間盡是魯西南的起居風致。小說裡的大酒簍從一出場就一直拿著一根長桿鳥槍,眾人以為填裝火藥和鐵砂的鳥槍過時破舊,且又握在一個糟老頭子手裡,便都不以為意,最後卻發出如春雷一般巨響,擊斃滿手血腥的單打一,難怪常楓說演來過癮。

真實的生活在回憶中醞釀發酵

當年陳雨航向父親提出合作邀請,由麥田重印《廢園舊事》和《黑牛與白蛇》,一開始父親很高興,收到合約後又猶豫起來,擔心讓出版社虧損,那麼一動倒不如一靜,父親說:「靜雖難掩寂寞,動則易惹煩惱。」還好後來聽了媽媽的勸,媽媽說:「有人喜歡新歌,有人喜歡老歌,看老書不就像聽老歌嗎?」兩本書也就在沉寂多年後重新出現在書店的書架上,如今又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舊事了,回憶起來,除了喜悅,更有許多滄桑。

重新出版時父親曾在自序中澄清,有人將《廢園舊事》和《黑牛與白蛇》稱為抗戰小說或反共小說,但這兩部作品其實都是他為了抒發個人的懷鄉憶舊之情而寫,書中有他的影子,少年時家鄉度過的時光,在他離鄉多年卻不得重返時,身在異鄉的父親於是寫下了這些「真實的生活在回憶中醞釀發酵」而成的故事。另有人將父親與朱西甯、司馬中原等同列為軍中作家,父親確實曾在家鄉打過游擊戰,後來也是隨軍隊來到台灣,但是到台灣後,特殊戰亂時期裡短暫的軍旅生涯便正式結束,曾以寫作維生,當過雜誌主編,但更長的時間是獻身教育,教了幾十年的書。父親過世後,中國時報訪問曾是父親的學生,時任台灣文學館館長的李瑞騰,李瑞騰便指出報導以軍中作家稱呼楊念慈的不妥之處。

《黑牛與白蛇》中有這樣一段文字:「一直到現在,每逢閒暇在記憶中追尋往事,只要想到那幾年間的一些老枝舊葉,就覺得亂糟糟沉甸甸的心頭陡然為之輕快起來,所以我腦子裡好像有一條熟走了的近道,不想則已一想就會轉到那個角落裡去。一腦子故事,聽來的看來的自己憑空編出來的,和現實攪在一起。當時原就懵懵懂懂一知半解,過後又曾有意無意地用想像把那些殘破闕漏補足,年代久啦,現在回想起來更分不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在記憶中彷彿那個時期的每一段故事都帶些傳奇意味,每一個人物都沾點神話色彩,於是它就越發顯得可愛越發令人難以忘懷。」父親對於許多讀者在讀了他的小說後,發出究竟是真是假的疑問,他曾表示,對年輕的讀者,若相信書中的故事,那它就是歷史。若是不信,那就當它是傳奇。事實上許多事在經過幾十年後再回顧,幾乎都帶了幾分傳奇意味。

父親過世後,我只在文訊雜誌為父親製作的紀念專題中寫過一篇短文,七年了,我常常覺得父親並未真的遠離,客居他城冬日客廳裡看電視,每每夜深了懶得添衣,就縮在沙發上抱著靠枕,彷彿能聽到父親說,去加件外套,我還是懶得動就回說不冷,父親又催,不冷怎麼縮著肩?父親認為人生並非永久,記憶也無法長留,寫成文字與讀者共享是個好辦法,把一人的記憶裝進許多人的腦海,或許它能被保存得更完整些也更長久些。《廢園舊事》和《黑牛與白蛇》被許多人所遺忘了,但願未來的時光裡,仍然有人會從塵封的書架上抽下翻閱。父親以樹葬的方式長眠於台中,有一回媽媽、哥哥和我同去看父親,草地上竟遇許久未見的夜鷺漫步,原來真是好鳥枝頭亦朋友,但願父親的書化為春泥綻放花朵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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