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婉青／入侵（上）

王威廉手拿密西根最知名的櫻桃派拜訪新鄰居，大廳吊燈亮晃晃，摁門鈴後在門口靜待回音，電子門鈴Ring的黑色鏡頭後，瞬息光源滅去，影子快速閃動，像奔逃的皮影戲。室外冷風咻咻，只聽松鼠在樹幹上跳躍與樹葉摩擦的窸窣聲。他望向電子門鈴的鏡頭，擠出燦爛的笑容，「我是新搬來的鄰居！」

黑色的光圈有如層疊的瞳虹，與他默聲對看。站了五分鐘，摁了三次鈴，才明白關在門外傳教士或銷售員受傷的心情，不只是拂面的風寒，還有椎骨的心涼。當晚，他配了香草冰淇淋，獨自吃完整個派，吃光他一廂情願的敦親睦鄰。

他始料未及，疫情中搬家會成獨居狀態，這也難怪，非常時期出現的新面孔正如新冠病毒的刺突一樣可疑，想伺機突破宿主的防線，結合宿主、取代宿主；鄰居電子門鈴黑色的鏡頭，如主人漆黑的瞳孔，也像黑口罩，嚴厲地瞅視向內探視的每雙眼、隔離陌生人吞吐的氣息。

十一月下了雪，溫度急降，冬天就來了，居民躲到屋裡，行車匆匆，鄰里的動向像雪飄移不定，忽遠忽近，藏在新冠疫情下的人心更加高深莫測，連躲在草叢的動物或遛狗的行人都像忽然落下的雪花，眨眼間出現，閉眼間消逝，輕得沒有重量。冬天晝短，夜幕很早落下，社區沒有路燈，小路蜿蜒，近晚，在行經石橋彎道的草叢，車子的儀表板常跳出人的影像，這麼晚還有人在小路慢步？他不由往旁邊看，不見人影，倒是草叢簌簌晃動，他想起電視影集《陰屍路》，從四面八方慢慢的集結，東倒西歪的陰屍群。

土地被冰雪凍傷，褐色的枯樹被乾硬的土壤包裹了四個月，變灰的樹皮瘩在枝幹一塊一塊的，林木像死去的化石，這是冬日最絕望的時刻。大地在炙陽和雨水連續刷洗下，綠葉競逐抽拔，魔豆般生出一群盎然茁壯的綠巨人。

馬克推開大門，「花全開了，春天來了！」風吹動大樹，透出點點搖曳的光影，像跳躍的雀斑印在馬克的臉上，忽左忽右，颼颼作癢，馬克打了大噴嚏，黃金獵犬「酷比」被突如其來的聲響嚇到，跳得比蹲在地上整理花木的瑪莉高。

金髮瑪莉退休後將管理下屬的精力，照顧庭園的花草。她自己也是花，優雅的香檳色玫瑰，頭髮定期整染，像春花秋葉般的自然，猜不著她原生是褐髮。她還喜歡欣賞別人的花園，從每家的花形、顏色剖析女主人的個性及生活品味：秋海棠的好蔭跟蘇珊大姊一樣不出鋒頭；小巧玲瓏的波斯菊總是吸引蝴蝶及小鳥，恰似黛比喜歡社交的個性。瑪莉在社區住了四十年，鄰里的花草向來維持一致美感，沒有變動，也意味和諧穩定。

瑪莉跟馬克散步到巷尾，發現白色雪花蔓變成大片五彩繽紛的大理菊，粉紅、粉橘的花苞爭相競豔，旁邊有風車快速旋轉，風、草、車輪轉動清新的氣息，替換數十年如一日的單調。

她告訴先生馬克，「有新住戶搬進來了！」

微胖的黛比遛著氣勢昂揚的白色貴賓狗從鄰巷走來，小貴賓張牙舞爪向瑪莉的黃金獵犬叫囂了一番。

「你們最近有沒有看到一隻大羚角的鹿，走路時頭頸搖晃，是不是被車撞斷脖子？可憐的小動物！」黛比搖頭嘆氣，摸著頸鍊的十字架。

「太可憐了，我為牠禱告！」瑪莉下意識把黃金獵犬的牽繩往自己拉近。

「原來是撞傷，誰這麼沒天良，我就說怎麼瘦得一把骨頭，垂死的靈魂在這掙扎！太受折磨了，我再看到就報警，請警察開槍解除牠的苦痛！」

「已經立了此路不通的標誌，還有外車擅入？」主幹道修路時，總會有外車鑽入社區小路，想繞開堵死的車潮，可惜七彎八拐後，巷尾是死路。

「駕駛是三十多歲的男性，新住戶，開電動車！」小巷限速25英里，瑪莉跟黛比上小學的孫子經常來訪，騎腳踏車、踩板車穿梭小巷，這裡巷深人靜，都是老住戶，車開得慢，他們從不擔心孩子的交通安全。

美國三大汽車製造廠都在密西根，這裡住的多是三大汽車的員工，向來開燃油車，開電動車應該是外地人。

「新搬入的住戶不遵守這裡的規定，橫衝直撞，不小心撞到小孩，怎麼得了！」瑪莉說，「我們得報警，抓到超速者！」

在台灣堅持念社會學的王威廉，被老師、父母視為不務正業，到洛杉磯念碩士，是他不回頭的選擇。到此，他不再格格不入，周遭人多有改變社會、救世的宏願，還有人逐步實踐移民金星的計畫。他支持綠能、極簡主義，自備環保餐具、不添購新衣。開電動車更是行動宣示──環保減碳的力行者，然而，加州汙染的空氣，堵車不耐煩的喇叭聲此起彼落，逼得他只能封閉在電動車內的空調系統，綠能源做半套，他成了同事間打趣的笑柄。

一次到密西根的商務旅行，著迷此地的湖光水色，密西根的微風夾帶幽幽花香，搖開車窗，享受拂面的清涼氣息，頭髮飛揚在速度裡，思路清醒奔放，不像加州乾燥的熱氣，只能躲在空調。當福特汽車挖他來密西根工作，馬上就答應了。

他搬進一個靜謐的社區，家家戶戶門前樹木高聳參天，茂密的樹葉生成了厚實屏障牆，開車經過的瞬間，籬笆後的房子隱約難見，不像加州用稀疏的大王椰為藩籬，屋子一覽無遺的壓迫感，這裡充滿隱密，只有極低速行駛，才能從樹木的空隙看清圍籬後的動靜。這裡路樹成林，步調悠閒，家家有車庫可安裝電動車的座充，在家充飽電池，不用外出到充電樁，自然天成的電動車環境。他很意外，到燃油汽車州密西根，能貫徹綠能減碳的哲學。

住巷頭的蘇珊大姊，戴寬邊草帽、園藝手套，拿大花剪在社區石橋旁的樹下，修鏟蔓藤，「這些外來的爬藤植物會纏死這棵活了幾十年的老松樹，它被勒得快窒息了！」她又剪又鏟，除去緊密糾葛在樹幹的莖藤。「不知哪飛來的種子，葉大茂盛，把老松的陽光都擋住了，下方的枝幹照不到太陽，枯黃細乾，生命就被新來的入侵者謀殺了。爬藤植物的根要徹底鏟除，太陽跟雨露來個氣候三溫暖，春風再起，很快死灰復燃，又爬成一樹綠。」蘇珊大姊剪完表面的蔓藤枝葉，拿鏟子往地深處鑿，臉頸漲紅，一副跟樹根拚死活。

瑪莉身後駛過一台白色休旅車，黃金獵犬悠哉前行，沒叫沒跳，她沒意識到後有來車，嚇得側身閃躲，車尾Hybrid（油電混合車）的大字解釋了沒聲息的原因。瑪莉不相信車沒聲音，當年馬克用重型機車載瑪莉出遊，排氣管轟隆隆如野獸，象徵座駕跟他們一樣青春奔放、狂野不馴。年紀漸長，不再欣賞噪音太大的車子，但引擎總要吞吐，跟人一樣要吃飯排氣，怎麼能靜悄悄？

馬克說電動車用電子馬達，不用燃油引擎，不產氣，時代不一樣了。馬克學電機，當初在燃油引擎部當總工程師，每年在底特律車展發表新車，推進0到100碼引擎加速，常刷新記錄，他被擁簇到台前，掌聲響了又響，久久無法落定，他鞠躬撫胸謝了再謝，歡呼縈繞於耳，在受獎的舞台往下看的時候，馬克相信他推動的不是車子，是人類工業革新的進化史。

隔巷的鄰居，退休前遇上金融風暴又碰車廠破產危機被裁員，變賣住了三十多年的房子，和太太橫越中西部到加州重新開始。十年多前送別，曾為髮際泛白的老鄰居下不了車的人生惋惜；近年加州鼓勵環保新創，成電動車大州，鄰居去那，倒像是先知。燃油車將在2035年淘汰，被電動車取代，燃油飛機會是下一步嗎？我們這些燃油引擎的工程師及桌上、牆上掛滿燃油引擎專利證書的獎章、獎狀，不就成汽車工業的甲骨文？他倒抽一口氣，慶幸已經退休。

王威廉早出晚歸的工作，加上社區屋與屋的棟距大，季節進展到初春，他和鄰居的距離還停滯在冬天的冷凝。新冠疫情經過一年，人們打了疫苗，停滯不前，病毒卻在進化，人間三月天不知還有多遠？

這裡的防疫比加州謹慎，人與人保持距離，巷弄人車稀少，王威廉常與亞馬遜貨車在巷弄會車，司機忙上下貨，送來家家戶戶門前堆疊的郵包，會車都沒時間對眼。不知是錯覺還是想像，疾駛的亞馬遜送貨車笑顏逐開，漆在車身狀似微笑的商標，嘴越咧越大！

王威廉挨過了寒冬，挨不過鄰里人情的冷淡，最熟悉的竟然是下班後買餐經過的得來速服務員，說熟其實也不熟，口罩上的一雙眼看來相似，他認為服務他的是同一人，也或許是不同人。

瑪莉吃完早餐，澆灌開在陽台上的紫色薰衣草，蜜蜂飛舞，她得小心避開，氣候一年比一年熱，雨又下得多，今年花開得特別早，櫻花季從四月趕早到三月，花像放鞭炮，霹靂啪啦開完。才叨嘮著，脫殼的蟬在枝枒、樹梢上密密麻麻的蠕動，像蝗害，鋪天蓋地，占滿自家的領地，人全被趕往屋內。瑪莉的眼底擠滿蟬，溢出視野，爬滿全身，又重又癢，整個天空回響摩斯密碼的不穩定訊號，唧、唧、唧唧，會是土的溫度太高烤成窯土，熱氣把蟬從土裡逼出？

先是新冠病毒讓人世間以口罩隔開我、你，現在又有蟬害把空間劃分室外，屋內，個人活動的空間越來越小，人際的距離越來越大，若屋內再鬧鼠疫，我們還能逃向何處？異次元還是外太空？

天有異象，必有妖孽，瑪莉思索破解其中含義。妖孽是什麼呢？蟬、烈日、還是開車橫衝直撞的社區入侵者？一個又一個問號，加上喧擾蟬鳴，思緒如天氣又燙又悶，她進入屋內，門窗緊閉，冷氣機穩定換氣的聲音，像大地的心跳，安定了浮躁。

蟬孵化後到處迫降，滿樹、滿天，黑鴉鴉的一片，關起門，唧唧蟬聲是遙遠的外太空回音，低頻嗡嗡揮之不去，籠罩生活中、睡眠裡，瑪莉逐漸精神衰弱，時常天旋地轉，耳中有人頻頻發問，鬱悶蟬害何時了？

上天似聽到回應，世界末日般暗下，陣陣閃電劃開天際，透出鑲黃邊的厚黑雲團，雷雨滂沱，打散了蟬群圍成的八卦陣，清洗大地，草叢有隻肚子翻白斜躺大樹下的鹿，眼睛閉上，細看，胸脯起伏著淺薄的氣息。

王威廉被後車按喇叭聲回到現實，疫情後，他常會停頓在慢格的過往，這是新聞常說染疫的後遺症──腦霧現象嗎？他還沒染疫，為什麼有腦霧？上次的頭痛、流鼻水、乾咳會是新冠嗎？可是醫生說是過敏，會是誤診嗎？這樣自問自答已經好一陣子，他安慰自己，自問自答表示還有應答能力，比遲鈍說不出話好，他的年紀還患不上老人失智症，或許是獨居太久的寂寞症候群。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