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致和vs.高翊峰/寫的日常儀式(下)

作家高翊峰(左)、
何致和合影。(圖/何致和提供)
作家高翊峰(左)、 何致和合影。(圖/何致和提供)

抽離是為了要再走進去

●何致和

翊峰:

我相信小說是一種和時間有關的藝術,所以你兒子對那鍋滷豬腳的讚美一定是發自肺腑。你把話題轉到了國族與認同,雖然還是盤繞著寫作,卻讓遙想滷肉香味的我瞬間正襟危坐起來。

石黑一雄曾坦言自己筆下的日本出自於個人想像,若加上班納迪克‧安德森的觀念,甚至可以說這是一種「雙重想像」。除了社群構成的虛構性,當中也儼然與「道地」問題密不可分。石黑一雄的小說,我最喜歡的是不涉國族和身分認同的《別讓我走》,所以你應該可以知道我對這些問題的想法。除了時間,小說也必定受到空間的影響,無論是研究或創作領域都在在證明空間可能比時間更難處理,而且無法迴避。因此,你說的「越過」這兩個字就變得相當重要。

我個人的領悟是,對於要書寫的事物,一開始當然會非常用力的凝視,但觀望到一定程度後,就要把自己抽離出來,像個局外人在一旁觀看。但抽離不是要裝作疏離或無感,而是為了要再走進去,回到一開始所在的位置。你提到北藝大的文跨所,讓我也想起了東華創英所的老師。李永平老師曾說過自己的小說創作曾經歷「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三個階段,你可能以為我受到他的影響,但其實沒那麼簡單。當年來東華駐校的羅智成老師,有次下課休息時間,我們站在教室走廊上看著遠方的中央山脈,他突然對我說:「你看那邊的山,有一二三四五……總共有五層。」

我見到的山和我以為的山和我寫出來的山是不是同一座山?這是現階段的我比較在意的問題,也是我恐怕無法在短時間內端出下一道料理的原因。

說來慚愧,我好像只觀照自身,不像你非常關心未來世代的發展。上回去你任教的北藝大審查研究生創作提案,目睹了你和那些優秀的學生相處的情況,我也讀了你今年出版的《聊聊》,很有臨場感地見到平常一起出遊時無法見到的父子相處的另一面,深深感覺你是那種會把責任和壓力放在自己肩上的人。這讓同樣身為父親和文藝創作組老師的我,開始深深反省自己的態度似乎不夠嚴肅。

對於我們的下一代和後面接續而來的寫作者,你抱持的是什麼樣的期許呢?

高翊峰(右)、 何致和(左)對談。 (圖/高於夏攝影,高翊峰提供)

依舊相信為少數文學

而作的書寫意義

●高翊峰

致和:

真的抱歉,話頭一轉,觸及了國族與身分認同,確實把日常的寫,帶向沉重。這學期我選了石黑一雄的七本長篇小說,與文跨所和北藝大其他所的研究生,進行小說細讀與文本分析。《別讓我走》也在討論書單,是我十分喜愛的一部長篇。

你來信的提問,為避免我又嚴肅了,請允許我簡單直爽地回應。

我想試著讓更年輕的小說創作者依舊相信為少數文學而作的書寫意義——害羞地說,這也是我在文跨所創意寫作課程裡的自我期許。我依舊想試試,透過小說這項敘事技藝可以觸及語言能抵達的深刻之處。我相信,你在文藝創作組授課也有同樣的心境。我沒其他雜思,也就蠻橫地與選修我課程的學生如此界定,也彼此糾纏。所以每回加退選的終日來臨,我都幽默提醒研究生:後面的路滿累的,真心歡迎退選我的課。

現在,回到真切的日常裡。你提及山,對,我許久沒有爬山了。最後一次與謝旺霖、朱和之、王宇光三位朋友一起上山之後,一直沒機會再上山。還好,山會一直在那裡。先放下山徑步道,我想與跑步有關。

今年入秋之後,我給自己一個小目標:要參與馬拉松,試著跑完全程,目標完賽即可。我對自己說,先沒上山沒關係,但至少要完成想參與的幾個馬拉松。我開始慢慢跑。一開始專心跑,如啟動寫長篇小說,就會暫放其他,凝視時光裡的一個小點。這是我的毛病——決定與某件事或某個人有連結時,便會以年做單位,不必然頻繁但希望足以長久地接觸。沒有爬山的這幾個月來,我都在和慢慢跑的身體對話,也很單純地思考步伐與呼吸,以及前頭提到的配速。

回信當下,我在網路上搜尋前日本馬拉松紀錄保持人,大迫傑。就昨天(2022/11/06)他在紐約馬拉松的復出戰,拿下第五,也是日籍選手的最好成績。我記得在一個影像訪談裡,大迫傑曾提及,跑馬拉松時,他只能專注於雙腿「或者」呼吸——專心呼吸就忘記雙腿疼痛,專心雙腿的使用就忽略呼吸,只能二者擇一。和他相比,我相差不止幾個光年,但他這段無比簡單的描述,卻不可思議地難以完整做到,也抵達我心儀的深刻。

這次的紐約馬,大迫傑跑出2:11:31的成績。他第二次打破日本紀錄是在2020年東京馬,2:05:29。我思索,相差的七分兩秒之間,藏著什麼?這裡頭的時間,已經越過時間本身,也對一個個體的人存有特殊意義。

我想由此呼應,你來信中提到的——「研究或創作領域都在在證明空間可能比時間更難處理,而且無法迴避。」過去,我確實著迷於時間,彷彿一場不對等的單戀。你寫的這一段,我深感好奇,也期待你能多聊聊。

知道你騎單車多年,不知道單車之於你,之於你的日常寫作,是不是也有類似大迫傑的語境?這一點,我過去鮮少聽你提及,也同是期待。

專注於當下,

就可以找回心中的藍天

●何致和

翊峰:

你說你許久沒爬山了,可是我記得你半年多前才爬過一座大山。我是遠遠地望著青山,被層層疊疊的山脈迷惑,你則是直接走進山裡,用身體感受土地的起伏與大自然的呼吸。你好奇為何我說空間比時間難處理,請容我借用你熱愛的跑步與登山活動比喻。如果我說,跑步是一種直線前進的運動像時間,而登山則會涉及複雜多變的空間,這樣是否也能解釋你現在執迷於跑步,暫時把山寄存在未來的原因?

長久以來,小說都被視為一種和時間有關的藝術,作家創作故事大多以時間為軸心,空間只居於從屬地位。後來西方學界開始以空間為顯學,作家描寫空間的行為也日漸增加,把空間從過去臣屬於時間、只因故事需要才會交代的場景地位,提升至比情節還優先、足以支配敘事發展的位階。所以我們會在作品中看到越來越多、越詳細的空間展示,甚至看見作家利用空間去推動敘事或增強情節效果……

空間的影響力是巨大的,但並不表示時間就不足以畏懼。只是說,相較於空間,應對時間的方法並不難,就像我們參加的路跑或單車挑戰賽活動,在鳴槍出發後,只要跟著集團前進就可以了。任何想要快轉時間、以肉身抗拒時間前進,或退回到往日時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所以要活在當下,也只能活在當下,而這就是生活,就是日常。

真抱歉,我又搬出那些老生常談了。誰不知道要活在當下?但話說回來,這世界上最容易被忽略或視若無睹的東西,也是老生常談。我在寫《地鐵站》的時候,雖然強烈質疑了把希望寄託在未來的想法,認為用這種心態過日子是有危險的,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前方看似希望的亮光會不會只是迎面而來的車頭燈。可是直到故事結束,我都還沒有找到一種可以讓人完全放心的生活態度。是後來在真實世界中的遭遇,才讓我認知到,生活的重心可能就是「當下」。

一直以來都覺得你是個非常有品味、懂得生活的人。你會好好料理一道菜,好好抽一斗菸,好好品嘗一杯威士忌或清酒,好好欣賞兒子在球場上做出的高難度迴旋。你會好好維繫家人和朋友的情感,你會好好看待對創作充滿熱情的學生,也會好好對待自己書寫的每一個文字。在我們的對談中,你試圖把話題導向日常,而駑鈍的我直到你講了大迫傑的事蹟後,我才領悟到這些都是日常。你說你會專心跑步,單純地思考步伐與呼吸,凝視時光裡的一個小點,我替你感到高興。在我看來,這就像是一種冥想活動,專注於呼吸,可以忘記雙腿疼痛;專注於當下,就可以找回心中那片晴朗的藍天。

現在的我認為,日常就是好好過日子,專注眼前,感恩並珍惜每一件事物的美好。

寫作應當也是如此吧?

騎單車、跑步,

都是敘事空間的入口

●高翊峰

致和:

你以跑步與登山來進行時間與空間的分析,讓我突然對日常裡的這兩件活動,有了不同層次、也更有深度的感受。你的描述當下,本身也留存紀錄了當下。確實,我也是在這三年來碰到親人的生命消亡變化裡,慢慢意識到活在當下的價值。這也進一步觸及靜置在心底許久的一個問題:廢而不寫。

廢,這個字所代表的意義,我想再多花一些時間思索它可以詮釋的幾種可能。不寫,我想也不是單純字面上表述的意義。廢而不寫,比我能為它描述的,更為複雜。上一封來信,你寫的最後一句,並非句號收結,而是停留在問號。我以為,就是這樣的疑問,讓日常的寫作,擁有更特殊也多層的意寓。

近來,有一道感觸——「當下」可以與「廢而不寫」並置討論。我想,和能喝上一杯酒的朋友喝杯酒,和落在心底的某幾個人好好說上幾句話,這類的日常,逐漸成為平凡但真實的需求。我想或也有機會,以此在平凡的日與夜裡,發現能穩定續行的「日常而寫」的力氣。

我覺得你騎單車,與我的跑步與走入山林,之於寫,都是敘事空間的入口。你描述了幾個「好好」去做的日常,都是小事,幾個有意義的小事。小事,還有被寫下的價值?這個時代的當下,還有哪些哪類小事,值得以文字紀錄留存?有時,我也經常向自己提問這些問題。若真要丈量微小意義,尺規標準應該是什麼?我曾傻呼呼以不同的計量單位想像「小事情感」:一公克、一公分、一毫升……現在將這想法寫出來,都覺得自己呆頭。

這些都是捕捉抽象時,試圖讓想像落地而進行的「等於」嘗試。但隨著生活再多往前一步,近來更有感的是:小事無法透過等於丈量出來,小事得建立在小於與小餘,那些過去的日常,才有被搜羅與集合的少許價值,不然很難對當下賦予意義。

一直記得,那次我們仨喝酒時,你描繪《地鐵站》的概念意象:隧道那頭,迎面而來的光,會不會是火車頭?現在回探,這個畫面真的是一個逼近日常的刺點。你描繪可能是火車頭,我心底浮現另一種想像:光,撞向了凝視它的一對眼睛。

我估計自己就是月台上一個試圖凝視光的乘客,然後被日常給迎面撞上了,才會一直寫下去的吧。聊到這,我們這次的美好的書信對話,也靠近尾聲,後頭交由你作結。我想挪借你的問題提出,也是日常小事的一問:寫下去,應當也是如此吧?

我們不要偷懶,

就這樣勤勞下去吧

●何致和

翊峰:

比起我的老生常談「當下」,你說的「廢而不寫」確實有全新且廣闊的思索空間,讓我忍不住停下手邊事務,認真思考起這幾個字所能夠蓄含的意指。

「廢」的字面意義,按字典的解釋是「敗壞」和「無用」,我們說一個人很頹廢,大概也就意指了這個人的人生是崩壞的。但「廢」這個字也涉及強烈的價值判斷,必須先通過和「不廢」的比較才能產生,可是莊子早就告訴過我們事情沒有絕對。我們都經歷過一段熱中於寫作而荒廢學業的年輕歲月,那時不是有很多師長視我們為廢材?但「廢」的真正面貌是什麼?恐怕永遠都沒有辦法定義。

至於「不寫」,我的解釋是一種隨興的態度,不一定要那麼功利,非得為了書寫才去經歷生活。不帶任何目的地的生活方式是「廢」,但認真生活,歡喜品嘗每一個小確幸並衷心感恩,是否就是你說的讓日常「成為平凡但真實的需求」?

在我看來,丈量微小的意義也是一種積極的思考,這不是傻呼呼的想像,而是你過人敏銳的特質。你很早以前就以作品《一公克的憂傷》展現了這方面的能力,雖然你自謙說這是「等於」的嘗試,但我知道不管是一公克、一公分或一毫升都是隱喻,都是「難以承受的輕」。

經過了這麼多年,你確實往前進了許多步,投注了不少時間與專注力在旅遊、料理、品酒、親子互動、閱讀、教學、登山或跑步。你凝視日常,在日常中產生寫作靈感,又以日常豐富自己的創作,這是何等困難與值得敬佩之事。相較之下,一提筆就要寫龐大敘事,動不動便把群體塞進文字裡,反倒變成是一種偷懶的習慣了。

所以我們不要偷懶,就這樣勤勞下去吧。勤勞地耍「廢」,勤勞地品味人生日常的每一個節點。若能再幸運些,把這些感覺化為寫作動能甚至是描寫的對象,那麼廢就有了意義,也就變成不廢了。(下)

2023年一月《

曹馭博vs.吳佳駿 將於1月2-3日登場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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