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維民/夜景
睡前,我照例吞了一顆安眠藥。不久藥效發作,我陷入四至五個小時深淺不同的昏迷狀態。
夜裡,窗口傳來陣陣翻攪物件的聲響,夾雜著細碎靈巧的腳步。小鐘顯示三點十三分。我坐起來,喝了幾口水。微風掀動窗簾,外面的光線滲透入屋內,攀附在天花板,搖曳變幻。牆壁和架子上,幾張照片及昆蟲標本的外框散發光芒,玻璃缸中的蝦蟹大約也已驚醒。
聲響似乎消失了,不過那只是我的願望。同樣的噪音再度出現,比先前還更大聲。我走到窗戶邊。
巷子裡空蕩蕩的,看不到任何人。一盞路燈兀自投射昏弱的黃光,像沉默盡責的夜班人員。燈光以傾斜的圓錐體播撒,光線之內經常會有蟲豸飛舞,今晚倒是沒有。沒有白蟻、蛾或金龜子,沒有揮動觸角的蟑螂或專心一意的壁虎。偶爾有些涼風,可以搖動社區公園裡的桉樹和菩提樹葉片,但還不至於製造擾人的雜音。公園剛刈過草,風中仍有支離破碎的植物香氣,隱約挾帶著更遠處的沼澤味。除了幾乎凝固不動的夜色,什麼都沒有,連慣常夜間出沒的流浪貓也看不到。
突然,我聽見人聲。這樣寂寥的深夜,空洞的巷道如傳導性極佳的物質,字句顯得格外清晰。我循聲張望,根本沒有人,僅有三隻像狗的生物,雕像般佇立於巷子一側的黑色垃圾桶旁。垃圾桶已經翻倒了,奶粉罐、藥瓶、滑鼠、塑膠袋散落地面,一張遊樂場的優待券擱淺於積水中。
「他正在觀察我們。」
「他還不能確定是不是我們說話。」
「他也想知道我們是什麼。」
「需要比對腦中儲存的資料,為了做出結論。」
「人類總是需要結論,經常還是錯的……」
那三隻生物開始朝著巷道中央移動,同時繼續交談,每一隻輪流說一句話。牠們動作頗為緩慢,有時這隻那隻會抬起頭,望向我的窗口。每次牠們這樣做,我都不由自主打個冷顫,如同藏匿在人群裡的逃犯,被老練的警察識破偽裝。
「每個人類都像第一個人類。」
「熱衷於為其他生物命名及歸類,並因此以為理解。」
「那讓他們安心。」
「傲慢又暴力的族類。」
「被趕出家園,剛好而已。」
帶頭的那隻生物說完這句話,另外兩隻發出低沉短促的「各各」聲,似乎是表示贊同與嘲諷。
「他正在分辨我們是豺狼、鬣狗、猿猴,還是熊羆。」
「讓我提供一些線索。」
第三隻話聲剛落,已經用後腳支撐立起,站得挺直。牠頭部略微上揚,兩隻前腳叉腰,乍看之下,真像穿著造型帽T擺拍的智人青少年。另外兩隻生物又發出「各各」的笑聲。
「這只會令他更迷惑吧?」
「讓他迷惑,對他有益。」
「我還有其他線索。」
傍晚下過一場雨,柏油路面仍有些潮濕,但巷子那頭的上空清朗無雲,懸掛著一輪滿月,潔白碩大,像盛放的曇花。原本我只看見路燈的光,牠們走到巷道中間,才使我視線拉升至長巷盡處的天空。奇怪的是,我望向月亮時,竟然能夠聽到它在軌道上移位的聲響。星球旋轉運行是什麼聲音?我找不到適當字詞,我從未有過那種聽覺經驗。若真要形容,我可以想到的只有比喻:無人的飛行器穿越稀薄的重力,金屬表面在浩渺的光年中吟唱;或者,一列奇異的火車駛過,非常遙遠、重巒疊嶂的韻律;又或者,雨滴連續墜入大海,而我具備魚族的感知系統…… 也就在此刻,我忽然明白一個簡單的事實:比喻終究是妥協,不是某種經驗的正確描述。由於無法直接精準地描述,只好以比喻旁敲側擊,企圖接近和傳達。白天的麻雀可以高速穿越糾結的枝幹、堅硬的建築,不偏不倚降落在電線或陽台上,人類的字詞迂迴環繞,到處汙染毀壞,卻始終無法命中真相。
帶頭的那隻生物彷彿也瞄了月亮一眼。
「回去。」牠說:「今晚玩夠了。」
「走吧。還是家園舒適。」
這一次,第三隻沒有答話,牠高高舉起前肢。從牠的手掌到腰腿,似乎連結著蝠翼般的薄膜。那兩片薄膜幾近透明,若非映照光線,鬱鬱閃爍,很難看得出來。牠又「各各」兩聲,望了望我的窗子,之後向上一縱,消失在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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