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瑜鳳／老師爸爸，爸爸老師

廖義男老師跟我的父親同年，但我以前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因為我認為，老師是傳道授業解惑的尊敬長者，爸爸則是用來撒嬌任性欺負還有當作工具人使用的（天啊！我真是不孝順的女兒）。說到當學生，我顯然也是個不及格的頑劣分子。但我多麼幸運，除了是爸爸寵愛的女兒，我也是廖老師最包容的學生。

老師被尊稱為「公平交易法之父」，起草公平交易法，著書立論，並擔任首屆公平會副主委（主委是王志剛博士）。我有幸在1992年8月至1994年2月期間擔任老師的機要祕書，準備碩士論文之外，又可以實際接觸行政機關業務。每周三上午的委員會，就是一個知識量爆滿的研討會，首屆委員都是法律界經濟界的一時之選，他們睿智的討論，交會出智慧的火花，建構了國家獨立機關運作的範本。我這個初生之犢，站在巨人肩膀的底下，渾然不覺自己何其有幸，親身經歷著台灣經濟法制的重大關鍵時刻，我僅是專心地做著筆記，然後不時思緒飄渺到另一個空間，想著中午該準備什麼給老師吃……是的，老師就在此階段達到史上「最重」時刻！一直到現在，老師和師母見到我跟張麗真祕書，還是不斷地抱怨：「廖老師體重最高峰，都是妳們兩位張小姐害的。」

老師放手讓祕書們自由決定他的午餐，獲取充分裁量權的我，恣意地在各種美食之間遊走，三明治、米粉、湯麵、水餃、粽子，每天中午開門送餐進去，老師總是從厚厚的卷宗裡抬頭，滿懷喜悅地期待，問：「今天吃什麼？」正直愛家的好男人，在師母健康飲食的正常軌道之外，顯然很享受這偶爾逸出的驚喜，但也終於讓老師的西裝褲改了幾次腰圍。不過我發誓，公平會同仁一度想要成立相撲社，老師從來就不是被邀約加入的對象。

老師的美食家精神，有很多事件可以驗證。我結婚五年後終於生下兒子，當時老師已經擔任大法官，我秉告即將親送滿月油飯，老師貼心交代：「妳中午直接送到我辦公室就好。」我乖乖送達，老師一樣在書本資料長城中起身迎接，恭喜我終於喜獲麟兒，匆匆數語後催促我早一點回家休息，他知道當媽媽很辛苦。

晚間，我接到師母電話：「章魚啊！妳的油飯很好吃，老師帶回來了……可是，怎麼沒有雞腿呢？」

我詫異回答：「有啊！上層當然鋪滿又油又香的大雞腿啊？」

然後，我恍然大悟，噗嗤一笑。兩位女福爾摩斯詳細調查的結果，應該是某位大法官，想趁著太太不在場的午餐時間，趕快把平常被飭令不能大口咬下的油膩雞腿，迅速湮滅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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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最好實踐者。家裡牆壁掛著、書架擺著的照片，都是他們一家人行遍天下的紀錄，有春天櫻滿的名古屋、也有冬天積雪的北海道、壯麗的義大利山城、德國鄉間的城堡……講到老師的第二故鄉德國，這幾年，老師師母會在暑假期間，租一輛B牌好車，遊走在德國各個鄉鎮民宿，神仙眷侶，過著令人稱羨的充電旅遊生活。老師總是會叮嚀我們：「要多寫文章，多看書，也要多出去玩。」學生們揀重點聽，總是聽到「玩」這個字。所以我們效法老師的精神，五湖四海，大城小鎮，一呼百諾，慨然起義，隨行而至。有學生跟著老師開車去義大利，有人安排去印度探險，有人乾脆揪團一起去日本四國泡湯。跟老師出遊，他永遠是最準時的那一位，幾點出發幾點集合，從不耽誤，守法精神展現無遺。不過，老師被奧地利警察攔下的過程，應該只有我是目擊者吧！若要下個新聞標題，大概是「大法官與小法官被警察攔查？史上第一個撼動台奧的法治事件！」

2019年8月我跟女兒以及同學從維也納搭火車去薩爾斯堡與老師會合，我當然也是租一輛車子，老師很仔細地教我開車上路的規矩，記得要看限速標誌，在圓環時要遵守路線指引，加油站大部分都是自助式，要注意別加錯油……行政法大師，以實際的經驗，諄諄教誨我這位小法官何謂守法。

德國高速公路不限速，本以為老師開車會慢吞吞，結果我那幾天總是苦苦追趕著老師的車屁股燈。8月8日（咦？父親節）這一天我跟隨老師在德奧邊界鄉間暢快馳騁，一個轉彎過後，路邊警車閃著燈，兩位帥氣的警察揮手致意要老師的車子停下。我在後方遲疑著，到底要自保棄師趕快溜走，還是要同命鴛鴦一起面對呢？

我終於還是不敵良心的譴責，跟隨著靠邊停車。

我在後方，緊張地窺探，也不忘記打開手機錄影存證。只見老師師母下車，打開後車廂，警察走向前……我好怕下一刻會目睹老師被過肩摔或者雙手被銬上手銬，心中一直默念：「我有三個權利聲明，我要請律師、我要保持沉默……」

另一位警察狐疑地走向我窗邊，我搖下車窗，他問：「妳為什麼要停車？」

「他他他……他是我爸爸。」我指著老師，結結巴巴的德文，只講得出這句話。

帥哥警察大笑，「我們在做例行檢查啦！既然妳也停了，就打開行李廂吧！」

只見老師師母已經跟警察在笑著聊天了，我內心經過的那場「忠孝不能兩全」的戲碼，想要「英雌救帥」的衝動，跟隨著額頭冒出的冷汗，瞬間揮發不見了。

「我在歐洲開車超過二十年，從來沒有被警察攔下過。」老師跟警察說。

我在一旁，很想跟警察說：「你知道你們攔下的，是台灣的大法官還有小法官嗎？」但我當然沒開口。女兒在一旁低聲說警察好帥，可以跟他合照嗎？

帥哥警察很開心，合照之後，他羨慕地跟老師說：「你好幸福，這麼多女生陪著你。」然後我們跟他們揮揮手，叭叭按一聲，開開心心地繼續旅程。

經過此役，我與老師之間更增添了革命情感。

1993年11月，廖老師指導之碩博士生第一次大團圓時，紀振清學長與我一搭一唱，想著該如何來稱呼這好不容易團圓的廖家子弟。「義和團！」紀學長頑皮大膽地提議，廖老師心胸寬宏，笑談之中，未明確表示反對。幾十年來，老師的壽宴遂以「義和團」集會自稱，團員們從單身到邁入家庭，第二代第三代子弟陸續出現。直至2021年11月老師八十大壽時，在他出版《公平交易法》鉅著中的感謝詞裡提到：「謹將此書獻給 愛妻 秀麗女兒 儒真、儒欣 及 義和團團員們」，從此「義和團」列入正史了！不管是「義正、和氣、團圓」，或者是「重情重義」，視生如親，「春風和煦」，眾弟子「團結一致」，無論多少種解釋，只要團主廖老師在，一團和氣的我們，就是最佳的詮釋者。

很多人知道老師是公平交易法的推手，也教授國家賠償法、債法、土地法、經濟法，有人說他是橫跨公私法領域的奇才，畢竟，二度獲得「台大教學傑出教師」的榮耀，傳播知識，激起共鳴，是老師一輩子堅持的信念，2021年11月13日，在老師80大壽的研討會上，他發表〈從醇化私法自治融入公法之學術生涯〉一文，回顧生命中的精華片段，從文章中我們知道，那個目睹警察對攤販的嚴苛取締行為而心生疑惑的小男孩，那個想解決威權濫用導致弱勢族群被忽略的不公現象的鄉下高中生，從來沒有離開過老師的身體。眾人只見老師自在遊走在各個領域，其實老師秉持的一貫信念：「摒除不公、建立制度、依法行政、保護權利」從來沒有變過。

對於法律的詮釋，老師是專家，但我們從不曾聽到他在背後批評他人是非，當我們口沫橫飛地在論斷他人、慷慨激昂全民共憤指責某某某時，老師總是一樣保持平靜的沉默。

難道老師心中沒有是非？難道老師不懂正直的意義？難道老師不願意為公義發聲？

多年過後，當我自己成為他人口中的是非者而感到委屈時，當我還在恣意評斷針砭他人時，老師的影像始終在我腦中出現。是什麼樣的修養，讓老師絕不擅言，寬容包納，在全面激情中，始終保持冷靜？

數十年來，老師每天晨起，散步運動之後，坐在書桌前，一筆一筆寫下的字句，一指一指敲鍵盤留下思索的痕跡，他默默以自己的腳步與節奏，持續寫文章，繼續記錄法制施行的結果，他還是那個不斷探求公理正義真正答案的小男孩。

或許老師瞭解，與其花時間去與他人爭論，不如回歸自己本心，探問當初的堅持，在高處更宏偉地檢視，法律在這片土地上開花結果的痕跡。他忠實地記錄自己所學，落實制度的踐行，竭盡全力回饋國家。正是這一片真心從未改變，老師才可以在嘈雜眾聲中保持清醒，他豈是不言不語？他正用著他最大的力量，挺住一個法律人的尊嚴。

在法律的實踐上，在我幾乎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我會在陰暗的隧道中，尋找一位泛白頭髮的前輩，人格者，先驅者，那位帶給我巨大力量的老師爸爸，他的身影，從未走遠。

老師爸爸，爸爸老師，我無法再用其他的形容詞，這是我對老師表達最敬意的方式。希望我們義和團的學生們，沒有讓您失望，請繼續帶領我們，一路走一路玩，無悔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