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樂/文學如何理解╱轉譯法律

《守望者》的出版,為《梅岡城故事》疊增了不少層次。 (圖/吳曉樂提供)
《守望者》的出版,為《梅岡城故事》疊增了不少層次。 (圖/吳曉樂提供)

《一個明亮的人,如何理解黑暗》德文書名為「咖啡與菸」。(圖/吳曉樂提供)

罪與罰,是兩件事

即使就讀法律系有一部分是為了安撫家人,我仍得坦承,大學四年,收穫頗豐。法律課程宛若一千零一夜,聽不完的故事,有人財產被侵,有屋主意外打死入室行竊的小偷,有人颱風天車子給路樹砸爛了要請求國賠。國家不幸詩家幸,詩家改為法家也不至於太偏差,若社會一派祥和,人們永不覬覦旁人的幸福,法律發展必然荒稀靡頹。

1866年,杜斯妥也夫斯基《罪與罰》問世,若要舉辦「書名比賽」,我以為這本書退一萬步也有前三名。此書一出,創作者經手類似議題時,很難捨棄「罪與罰」如此洞然的字句而不用。杜氏老早指出,罪與罰,是兩件事。定罪並不容易,晚近眾多研究指出,目擊者也會被自身所見給局囿,人類雙眼的視角極限是一百八十八度,當我們朝著某個方向望過去,我們終究錯過另一半的世界。哪怕罪證確鑿,懲罰也非易事。《罪與罰》的主角拉斯科尼科夫是位大學生,賃居在彼得堡一斗室,日子困蹇,母親捎來的家書,更使他的心頭蒙上抑鬱的暗影。拉斯科尼科夫心生一計,將腦筋轉向當鋪老闆阿廖娜,他說服自己,阿廖娜以搜刮窮人脂膏營生,取走阿廖娜性命,反是裨益社會。另一方面,拉斯科尼科夫就讀法律系,他深諳代價。行凶之前,拉斯科尼科夫內心的天秤晃動個不停,他以「超人理論」說服自己:他得藉此驗證,自己是足以逾越社會規範、建立新秩序的統治者。阿廖娜之於他的新秩序,是除之而後快的蝨子。杜氏的高明之處在於,他讓拉斯科尼科夫得逞之際,意外「多」殺了阿廖娜的妹妹麗莎維塔,這個「多餘」徹底顛覆了拉斯科尼科夫好不容易建立的等式,他並未隨著「替民除害」成功引渡至新秩序,但若滯留舊秩序,他就得承認思想上的巨大缺損。拉斯科尼科夫進退失據,看似逍遙法外,內心承受的磨耗卻不亞於殘酷的刑罰,杜氏以浩大的工筆闡述了「罰」的多義性。

大多數事情是非常複雜的,罪責正是其中之一

深受台灣讀者歡迎的費迪南馮席拉赫,在《罪行》的前言,介紹了他的伯父,一位專司命案、謀殺、重傷害致死的法官。席拉赫的伯父講解案子,開頭永遠是「大多數的事情是非常複雜的,而罪責正是其中之一」,他後來拿槍轟爛了自己的頭,留下一封短信給朋友,信中,這句話又出現了一次。

我聯想到湊佳苗的出道作《告白》,這部小說後來改編成電影,兩者均取得市場極大的回響。主角森口悠子獨自撫養愛女森口愛美,一日,愛美被發現陳屍於游泳池。警方認定愛美是失足落水。但森口抽絲剝繭,確信是班上學生修哉與直樹所為。根據日本少年法的規定,「對於十四歲以下的少年不能科處刑罰」,即使曝光修哉與直樹的作為,森口也能想像兩人在矯正機構不痛不癢地消磨時間,幾年後,好整以暇地復歸社會。因此,森口並未向警方請求重新調查,而是逕自縝密鋪陳她為少年們精心調配的復仇套餐,終端目的是要讓少年們意識到「生命的重量」。森宮採取歷史悠久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具體作為是,既然愛美——她活著的意義——被少年們輕率地殺死了,她也要摘掉少年們生命的內核。《告白》一書,刑事訴訟是缺席的,森宮老早認識到她要的正義,在法庭注定不可得,她刻意將少年們留在原地,讓少年們在熟稔的日常景致逐步喪失了對個人的掌握。小說結局引發極大的爭議,日文版編輯平野優佳形容「考驗大家的倫理觀與正義觀」,讀者對結局的評價莫衷一是,我以為是閱讀《告白》的最大樂趣,試想為一項規模略大的社會實驗,即使讀的是同一部作品,人人心中那把尺依然存有懸殊的刻度。

少年的A的《絕歌》

談到日本少年法,也適宜交代兩件事,一是東野圭吾於2004年出版的《徬徨之刃》,亦是以少年犯罪為背景,一是早於小說的真實案件:1997年,兵庫縣十四歲少年陸續犯下三起案件,造成兩人死亡,三人受傷,第三次案件涉及分屍與展示屍體,少年甚至以「酒鬼薔薇聖斗」為名,向警方發下戰帖。此一事件,迫使日本社會謹慎思量少年犯罪的本質。2000年,日本國會將刑責的適用年齡調降至十四歲。2015年,年過三十、已不再是少年的A寫下了《絕歌:日本神戶連續兒童殺傷事件》。A本來屬意交由幻冬舍出版,但幻冬舍「鎮社之寶」東野圭吾立即嚴詞抗議,書稿輾轉來到太田出版社手上。《絕歌》在台灣上架時,同樣招致可觀的抵制,我在打開《絕歌》時,心跳倒也錯亂幾拍,質疑自己的動機。然而,我也認為,既然我們以年齡來預設了某種「青澀」的心智(也就是說,說到年齡,我們就對一個人心智的質地,掛上了有色眼鏡),並藉此認定這樣的心智不足以、也不應該負擔完全的刑罰,那麼,我們是否能從少年A的自白,逆向折射出這副眼鏡的實益?我也很好奇,少年A最終有無認識到「生命的重量」?我的疑問,在《絕歌》或多或少都能找到投影,虛實比例如何,我以為就像所有的文本,作者說了什麼,只是序幕,二三幕仍必須回到,你從今而後如何理解自己的人生。

《梅岡城故事》教我們明白「應然」與「實然」之間的斷裂

這幾年,勾起漣漪的作品,哈波李的《守望者》也在列。單看出版年代,難免誤解為《梅岡城故事》的續作,但《守望者》確實完成在《梅岡城故事》之前。《梅岡城故事》出版於1960年,我閉上眼睛也能飛快浮想幾幕經典的衝突。小說立基於1935年,阿拉巴馬州的虛構小鎮梅岡,主要敘事者是才上小學不久的絲考特。絲考特母親早逝,父親阿提克斯是位律師,她與哥哥傑姆由家裡的黑人女傭嘉珀妮亞照護,但阿提克斯亦未忽略兒女的養成,不時關切兄妹倆的近況。一日,阿提克斯同意法院指派,為一位被控強暴白人女性的黑人湯姆魯賓森辯護。絲考特與哥哥因阿提克斯的工作,遭遇旁人訕笑、排擠,阿提克斯卻不改其志。書名原文To kill a Mockingbird,「殺了一隻反舌鳥」,反舌鳥在書中是美善的象徵,哈波李敘述,反舌鳥並不打擾人類,而是「用牠們的心唱歌給我們聽」。審判日當天,阿提克斯屢屢透過精采的詰問,策動真相隱約浮現,陪審團雖有所領悟,仍認定魯賓森有罪。《梅岡城故事》教我們明白「應然」與「實然」之間的倏然斷裂: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的誡命,並不必然防止審判者將他們的歧視、偏見,攜進法庭。

半個世紀過後,阿提克斯公正不阿的形象,在《守望者》徹底逆轉,他搖身一變,成為種族主義的擁戴者,還告知琴露易絲(不妨視為成人版的絲考特),「黑人……在適應白人的生活方面大有進步,但還差得遠」。不少讀者坦白,《守望者》令他們難堪,不知如何安放他們早先自《梅岡城故事》萃取的純淨啟蒙。我為此重讀《梅岡城故事》,試圖尋找哈波李筆鋒轉向的蛛絲馬跡,我在一個看似尋常的橋段駐足,阿提克斯曾經教導絲考特「如何設身處地」:鑽進他的身體,披著他的皮囊四下走動。我自問,能否鑽進阿提克斯的身體,披著他的皮囊走動一會兒?法律術語裡有一「期待可能性」,說的大概就是這回事。進一步凝想,台灣這幾年爭論不休的刑事判決,無一不是圍繞著「罪責」的問題,席拉赫的伯父一再重申罪責的複雜,說的不也是這身體、這皮囊,這走動過程的萬般複雜。

席拉赫深諳將刑事訴訟經歷轉化成餘韻悠長的故事

回到席拉赫,我至今仍認為,在法律與文學的交集裡,席拉赫的名牌始終璀璨。他是優秀的翻譯,深諳將他的刑事訴訟經歷轉化成凝練、優雅,餘韻悠長的故事。閒暇之際,我格外喜歡拿出他的第十本著作《一個明亮的人,如何理解黑暗》,調劑一下倦怠的大腦。原書名KAFFEE UND ZIGARETTEN十分可愛,別被嚇壞,多看兩眼,不難拼湊出「咖啡與菸」。這本就像是席拉赫本人跟你在星巴克(路易莎也很好)的戶外區偶遇,他不疾不徐慢啜一口咖啡,指間夾菸,話語閒而不散,句句是精準的榫卯對接。席拉赫成功地說服我,以「善惡」這個概念去區分「我們」沒什麼意思,就像故事,永遠不乏更好與更壞的人,不是現在,就是未來。那麼,我們能做什麼?席拉赫的譬喻傳神極了──「我們惴惴不安地離開戲院,明白我們必須要針對自己再三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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