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延卿／全新的探索

時間2022年6月25日下午2時

決審主席楊照

決審委員王德威、周芬伶、梅家玲、郭強生、陳義芝、楊照、詹宏志（按姓氏筆畫序）

主辦單位聯合報、聯合報系文化基金會

第九屆「聯合報文學大獎」入圍名單包括甘耀明、鍾文音、零雨、張大春和陳芳明，決審會議由楊照擔任主席，評審委員首先抒發對於聯合報文學大獎的期許，隨即展開言詞交鋒，陳述對於彼此提名作家及其作品的意見。

▋蘋果橘子香蕉

作為主席的楊照聲明，聯合報文學大獎向來是蘋果橘子香蕉一起比，被提名的作家和作品都是好的蘋果橘子香蕉，不必花太多時間說明他們有多好，應該討論的是這次為什麼要選香蕉而不是蘋果或橘子。

梅家玲解釋，聯合報文學大獎的宗旨是要能肆應新的文學環境，集中資源獎勵攀登高峰的華文作家書寫有影響力的作品。入圍的每一位作家都在當代台灣文壇中占有重要地位，無論哪一位得獎都是實至名歸。如何權衡取捨，「攀登高峰」和「展現影響力」是重要依據，同時也會衡量是否在作品裡看到作者對自我的超越與突破。

周芬伶認為小說有理論，散文在詩文傳統中有一定的評價依據，然而現代詩的評定標準比較混亂，真正的好詩很難被注意，因此這次她提名詩人。

王德威在這次入選的作品中尋找打動自己的創作──零雨的詩很精緻；張大春和陳芳明的新作是否具突破性有待商榷；鍾文音不斷推陳出新，續航力可長可久；甘耀明的新作是創作生涯的轉折點，相較於其他入圍者，他在方向的選擇與整個敘事策略上更具有爆發力。

陳義芝在提名時會考慮我們今天處於一個切割歷史、切割記憶的時代，彼此記得的歷史各不相同，分歧很大，因此著重格局。

詹宏志把大獎的宗旨化為公式，被提名的作者不只過去有很好的創作成績，同時這兩年至少要有一部非常出色的作品，基於這部作品的出現，可以期待他未來依然有創作力。

郭強生發現一個有趣的反差──這次的女性作家勇於開發，在時代的變動中打開心靈或新的視野；男性作家則保守地退到對自己而言最安全的過去。在這個情況下，零雨的《女兒》確實是一個突破，但相較而言格局小了一點。若從「把自己打開，面對新時代、新思維、新的考驗、新的自我剖析」這個方向考量，鍾文音的《別送》更讓人震動。

▋郭強生、梅家玲推薦：鍾文音（代表作：《別送》、《想你到大海》）

郭強生提名鍾文音，稱許她從《想你到大海》開始突破，視野和思路擴大，開始有系統地寫作，帶著戲謔去顛覆，像是廣義的酷兒美學，對於所有規範之外的事情重新演繹。《想你到大海》和《別送》皆與宗教有關，前者是基督教，後者談藏傳佛教。《別送》用小說的美學，以佛法呼應時代，從個人到台灣，把所有元素華麗流暢地編織串連在一起。鍾文音寫出女性與六根、六塵碰撞之後的苦，以及放下與解脫之難。她有突破男性典律化敘述模式的自覺，字裡行間跳脫父權主導的傳統觀點。《想你到大海》用女性立場看「馬偕宣教」，馬偕的妻子張聰明，究竟是一個宗教下的犧牲品還是台灣的女性典範？另外，鍾文音這兩年還有一本短篇小說集《溝》，更是篇篇有力精簡，無懈可擊。

梅家玲也提名鍾文音。認為自《想你到大海》開始，她的個人創作有了很大的開展，甚至自我超越。張聰明這位噶瑪蘭女子，原本是童養媳，後來受教育、與馬偕結婚，曾在海外公開演講，成為島嶼女子第一人。鍾文音用文學家的想像告訴讀者，台灣女子如何走向世界，而這個走向世界的里程也是台灣早年歷史的一部分。由於對張聰明的歷史追溯，使得這部小說開展了歷史縱深。《別送》寫女主角的母親生病時的種種細節，病與死的苦痛，還有女主角與情人的愛慾糾纏，都非常細膩，並且有很強的張力。小說涉及生死、宗教、慾望、輪迴等議題，鍾文音一步一步持續超越自我，在天地行旅當中走出自己的路，而這種超越與突破同樣也是台灣當代文學在視野上的超越、在格局方面的突破。

陳義芝曾在貢寮的靈鷲山道場巧遇鍾文音，猜測她在修行路上必有許多體驗，在《別送》這部作品中也確實看到她對佛法的深刻表達。《別送》書寫的不只是老病生死，亦包含各種人倫關係、人生抉擇，交織了青春與老病，虛空與現實，遊走於醒夢之間，耐人尋味。

詹宏志稱《別送》是他今年看過最厲害的小說之一，文中有大量廣義的關於佛門智慧的對話與演繹，與現實、當下呼應，令人大開眼界。前面寫母親衰敗的過程非常精采，可惜後面重複書寫關於母親的病與苦，難以讓讀者二次感動，技術上不夠節制。

周芬伶了解鍾文音感情奔放，《別送》是一本血淚之書。但十幾年來同樣的題材越寫越大，主題仍是她自己與她的生活，盼她沉澱之後寫出更好的作品。

王德威欣賞鍾文音對於書寫有源源不絕的能量，但「內捲」是鍾文音日後要面臨的挑戰，如何開發視野是她必須突破的關口。

楊照剖析《想你到大海》以炫耀式手法寫得非常繁複；《別送》呼應佛經創造三千世界的堆疊式表現，發展出越來越多的情節。鍾文音正在往高峰上走，還有下一個階段，下一部作品應該可以更好。

▋詹宏志、王德威推薦：甘耀明（代表作：《邦查女孩》、《成為真正的人》）

詹宏志推薦甘耀明，讚賞他的敘事聲調迷人，集合生猛、野蠻與優美於一身，近作《成為真正的人》是具有突破性、極富創造力的作品。《成為真正的人》用漢語的敘事，藉由歷史事件為時空背景，又以布農族的世界觀為濾鏡，讓寫實的概念變成魔幻時光，使整部小說活了起來。書寫的架構具有時空的縱深，時間跨度與場景調度顯現作者強大的駕馭能力。甘耀明把原住民的世界觀與現實寫在一起，用布農族的視角詮釋一草一木、一景一物，以及人物的內心轉折，是全新的探索。

王德威也推薦甘耀明。《成為真正的人》集合了原住民、自然環境書寫、三叉山事件等元素，加上細緻、懷舊的田野調查，操作精準，面面俱到。前半段講悲劇，後半段山難搜救是魔幻寫實，沒有講出來的故事比表面上講出來的更複雜深厚，不是一次講穿說盡，讓故事有了深度。在處理寫實主義細節的部分，描繪花蓮的棒球場、街道、小酒館……細膩程度，展現甘耀明經營小說的功力。

周芬伶認為《成為真正的人》是甘耀明寫得最好的一部作品，是一本很精緻的小說。甘耀明的田野調查做得很深入，幾乎與筆下兩位少年精神相通，所以才能呈現如此漂亮的文字。

郭強生則指出《成為真正的人》敘述文字有時語境斷裂，有時候是報導文學的語氣，有時候又跳出不合時宜的現代用語。

楊照認為《邦查女孩》和《成為真正的人》裡描述的花蓮與實際情境不甚貼合，文字也時與場景不協調，所有材料拼在一起，流於刻板印象。

梅家玲觀察，甘耀明是一位用功的作者，多年勤懇寫作，在部落蹲點，應該給予肯定。但從《殺鬼》、《邦查女孩》到《成為真正的人》，甘耀明說故事的語言，有時會讓讀者產生閱讀障礙，難以進入文字背後的世界。

陳義芝認為《成為真正的人》第二章寫兩個男孩的感情，生死之交，令人感動。布農族的語言透過作者翻譯出來，詩一樣的語言出自於某些角色之口，是可以接受的。小說細節生動，不只是下功夫就可以完成，必須有甘耀明這樣豐沛的想像力才行。

▋周芬伶推薦零雨（代表作：《女兒》、《膚色的時光》）

周芬伶這次提名詩人零雨。零雨擅長寫風景，致力實踐「現在詩」的理念。近作《女兒》，第一部分是思考失去母親之後的女兒，變成跟母親一樣的老人，彷彿是母親與女兒之間的一種生死輪迴。另一部分寫友人，比較縝密、新穎。最後一部分寫零雨喜愛的浮世繪，以詩入畫。《女兒》無論主題、文字或觀點，都顯示零雨在解放自己，沒有被框架限制。她的風格清淡，文字舒緩，很適合推薦給愛詩的年輕人去了解真正的好詩。零雨有入世的一面，也有疏離的一面，寫空間、寫土地，曾經前衛，後來趨於傳統，沒有炫技，慷慨分享每一個美好的時刻與感受。

陳義芝分析，零雨1996年的《特技家族》非常有衝撞力，2018年《膚色的時光》有些地方的安排、運鏡不錯，但寫韓愈、杜甫、蘇東坡的部分，走輕巧路線，缺少迴腸蕩氣的韻味。

詹宏志評析《女兒》，這本詩集放棄一般人採取的濃情策略，文字知性、直白卻深刻；題材也很有意思，追究本體，關照人生。

王德威則認為零雨的詩，並沒有給予他警醒式的閱讀感受。

郭強生視《女兒》為零雨創作過程中非常大的突破，感人的力道勝於她之前的作品。《女兒》不只是性別上的女兒，凡是在社會結構裡常常被忽略的或被誤解的人，都可以納入這本詩集關懷的對象。

梅家玲覺得《膚色的時光》很清新，可是不夠深刻。《女兒》有很大的突破，處理病、苦的部分可與鍾文音的《別送》相呼應。

楊照拿同輩詩人來比較，零雨似乎缺乏明顯的風格。《女兒》很不一樣，但與鍾文音的《別送》相較，小說的表達比較淋漓盡致。

▋陳義芝推薦張大春（代表作：《南國之冬》）

陳義芝提名張大春，認為張大春有處理現代小說、後設小說的能力，始終保持創作動能，勤奮不隨俗，塑造了一種特殊的文學風格。《南國之冬》掌握典型人物的聲口，察探世局的微妙變化，以連環套的故事，在民國史實的縫隙中，呈現出一個個引人好奇的生命場景，試圖為讀者釐清一樁樁人世真相。張大春並非為寫作而寫作，而是要傳達跨越時空的觀點，驅策人格的警醒與惕勵，傳承古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同時他的詞語古雅，語言生態豐富，也有挽救文化的用心。

詹宏志認為張大春無論寫小說、散文皆游刃有餘。《南國之冬》是具有後現代主義效果的筆記小說，把近代史、掌故與一位現代編劇者的經歷融混在一起，雖然沒有張大春八○年代的小說那麼犀利，但張大春別有懷抱，選擇跟社會不同調，知道自己要追求什麼。過去張大春的許多作品都是創作的破壞者與建立者，但現在似乎沒有超越自己。

周芬伶感嘆，張大春是頑童，早年作品才華洋溢，散文寫得活靈活現，相較之下，筆記小說卻沒有讓人看到民國史的精采。

王德威解析，張大春寫春夏秋冬系列原本是一個龐大的構想，從作品名稱到內容皆有政治隱喻。關於《南國之冬》，張大春的操作能力無懈可擊，是個優秀的說書人。

郭強生認為《南國之冬》上場的角色多半只有身分和資訊，卻沒有真正的血肉。

梅家玲非常懷念張大春八○年代的小說，那時他展現發揚踔厲的文風，在形式上嘗試種種突破變化，關懷的議題在當時也屬激進。現在的作品仍在水準之上，但力道不如從前。

楊照把《南國之冬》看作進化版的筆記小說，未來張大春的寫作方向可能往文言方向進行，要評價他的作品會更艱難。

▋楊照推薦陳芳明（代表作：「晚秋書」三部曲）

楊照提名陳芳明，主張更認真看待台灣的散文成就。「晚秋書」三部曲（《革命與詩》、《深淵與火》、《邊界與燈》）不只是寫個人，同時也呈現了今日台灣歷史的關鍵部分。陳芳明的散文強烈受到楊牧的影響，但是又有他特殊的節奏與風格。他用沉靜緩和的筆調書寫激情，從獻身準備去當烈士，參與民主運動、反對運動，被列入黑名單，《美麗島》雜誌的人與事，到追索謝雪紅的生命痕跡，面對人生的選擇與無法選擇，他的散文與人生經驗有密切的關係。

其他六位評審非常敬重陳芳明，但認為「晚秋書」三部曲比較傾向傳統式的寫法，缺乏想像空間，不適合競選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