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國居／相詏

高二那年寒假，和同學阿萬在中壢火車站前鬧區揮毫賣春聯。初生之犢躍躍欲試，向來保守的阿爸沒有反對，他不覺得會賺錢，但也認為虧不了幾個錢。父執輩的眼裡，賣技藝是小本生意，賠率不高。練練膽識，便是好事。

成排的春聯攤位，揮毫者大皆為書道老手，過路人喜歡品頭論足，屢見爭論不休，鬧得不歡而散。客家庄讀書人私底下都流傳一句話，老婆是別人的漂亮，字是自己的好。當時我還沒有老婆，不敢妄自評論，但肯認「字是自己的好」這個說法，要不然怎麼會出來賣春聯呢！但若是比起那些老師傅，又不禁自慚形穢心虛起來。火車站人潮往返，駐足觀賞者不乏其人，眾目睽睽下，走筆如同夜行，膽戰心驚。

這一天，來了一位年約七旬的長者，著唐裝。眼瞪瞪地看著我揮毫，斂容，不語，像極了教學嚴謹的國文老師。當我揮就，擱筆，那人便極盡挑肥揀瘦，聲音嚴厲地把我的書寫罵出病來。他認為我的字右肩高聳太神氣，乳臭未乾就出來賣春聯，像一隻羽翼未豐就想高飛的麻雀。再來，他認為字頭重腳輕，是大頭症，又像麻雀腳，一不小心便摔倒，毫不留情批得體無完膚。由於事發突然不知所措，怔在風寒刺骨的街頭，愣愣出神漸漸失去說話的能力，好半天才回神。遲遲等不到我回嘴，那人便悻悻然離開。

第二天一樣的場景，觀者如堵，停筆後抬頭一看，他又無聲無息地立在前頭，這一次他站得更靠近，我彷若聽到他氣咻咻的鼻息，牛眼睛瞪得更圓了。我莫名地打了一個激靈，連忙告訴他，自己好像還沒完全改掉聳肩的壞習慣，覺得神氣的左聯和傲慢右聯，彷若一不小心就會打起架來呢！你知道嗎，他聽到我如是說，態度急轉彎，連忙在眾人面前稱讚我今天的書寫比昨天好太多了。當場掏錢買了十對春聯，逢人便說寫得好。那日攤位買氣直線上升，像是一支受主力寵愛強力拉抬的股票。其實，我書寫依舊如故，只是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來的智慧竟因禍得福。

其後方知，老先生是一位書寫愛好者，多年來是許多賣春聯攤位不受歡迎的客人，根深蒂固的我執，希望別人皆依從他的書寫審美觀。然大部分老師傅自視甚高，無法忍受別人批評，寧願爭論得面紅耳赤，甚至大打出手，也不願降格以求，字落下風。從前蘇東坡和黃庭堅是同一時代的書友，黃庭堅說蘇東坡的字又扁又肥，像一隻被石頭壓住的蛤蟆，蘇東坡則說黃庭堅的字，線條有時瘦巴巴的，就像是掛在樹梢上的蛇。兩人互批後哈哈大笑，但在中國書法史上，絲毫不會減損他們的書法地位。未堅持孰是孰非，如此皆大歡喜。

那日回家後，父親詫異春聯居然賣得這麼好。我把事件始末，一五一十告訴他。

「相詏無較贏。」父親用方言如是說。我心領神會。

相詏，客家話，互相爭論。詏，言逆，話不順也。相詏無較贏，意思是說爭辯不會比較好啦！書道最不需要的就是爭辯和批評，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藝術路子，要不然就要像蘇、黃二人認可對方的批評。書寫乃人生餘事，何須這麼執著。只有避免爭論的人，才能從一片爭論聲中獲益，成為最大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