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軒/飯後對談
最早的記憶在霄裡溪
國民學校一年級,阿公開始上學
沿著河堤小路一直一直往前
(想起自己好久沒回去新埔一個人在草叢看花火與泡沫)
再早便不記得了。問他最感謝誰?
他的父親給了他家庭,那時他寫信
去南部買些雞回來
家裡的雞不健康
國中開始,他每天早起學習
年輕的阿公沒有駝背
精打細算地說:兩隻腳不用錢
到了高商,未來很長也很貴
他心疼公車上剪掉的車票
只有周末在家裡踏實些
——那時和同學都還好嗎?我問
「畢業旅行我沒有參加,」阿公不眨眼:
「我跟爸媽說學校放假。」
四十而不惑,家裡的經濟好了很多
只是父親已經遠走。一個人的他
從罐頭公司開始:出納到兵役
辦事員到業務工,在中國石油
職涯的最後,一位誠實的加油站站長
看我學校的課堂參訪空大
他笑說自己其實也讀過大學,學了很多實務
——不是吃的食物。他怕我誤會
畢竟兩件事情都需要汗水
他說自己孝順認真,沒有對不起誰
這些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畢竟
「看到你們有成就,我就很開心……」
想起小茅埔,我看溪旁的工廠嗡嗡作響
一輩子強出頭的阿公在田埂與棚架間
(忘了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比他高)
看他一頂斗笠,吊䘥仔上的泥濘
嘴裡咀嚼著誠實的世界──
世界是田埂,市集,是黑狗和飯廳
飯後我和他平起平坐,吃著水果
抬頭,一幅油墨印刷的拾穗
是晚餐的來處:日出與日落
在玻璃瓶裡擠成不透光的桔子醬
阿公偶爾看著新聞與政論
而我就看著他,在旋轉的吊扇下
日復一日……直到有次只剩我們
他把電視的音量轉小,向我談起自己
我便彷彿也過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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