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言/汙染的詩學

《遊樂場所》書影。(圖/木馬提供)
《遊樂場所》書影。(圖/木馬提供)

推薦書:林文心《遊樂場所》(木馬出版)

讀者應該很快就會注意到,《遊樂場所》其實是一部反遊樂的小說。

故事裡充滿不遊不樂之地,不遊不樂之人──微妙之處在於:小說調性並不沉重,甚至可以說是歡快的。像是憋笑講述糗事,比起傷懷,林文心更熱中於荒謬小劇場。她細描日常的歪斜,走錯棚的尷尬時刻。好比泥土待在花園是沃壤,出現在餐桌立刻變得「不成體統」。或者糞便,儲存體內沒有氣味,一旦脫離肛門而不落入馬桶,立刻就化為醜惡,汙穢,甚至瘋狂。瑪莉.道格拉斯的名言:“Where there is dirt there is system.”林文心看似勾描細小的汙濁,實則揭示隱晦的權力系統:誰來定義乾淨?又如何劃定骯髒?

閱讀《遊樂場所》,我反覆想起的是米歇爾.賽荷。

賽荷在《寄食者》中,有〈所有權的糞便起源〉一節,提及奪取沙拉的最佳方法,就是往缽碗裡吐口水。而在《失控的占有慾》中,賽荷更聚焦闡述這種「以汙染占有世界」的情態。他說,生物總是通過玷汙,來占有欲求的事物。比如獅子會在窩邊撒尿,冷杉也會於四周散布酸液。而人類,亦是通過唾液,精液,嘔吐物,占據屬於自己的地盤——賽荷說得聳聽:屬於「自己」的,必是骯髒的。

翻開《遊樂場所》,迎面而來的同名篇章,就是怵目驚心的響屁、水便與經血。敘事者藉此占據的,全是促狹的遊樂場所:圖書館,殘障廁所,春夢,當然還有身體。〈淨女〉亦是題目的反寫:洗不乾淨的結塊,猶如母親的規訓,持續占據女兒的內褲與內心。〈姊姊〉中,母親流淚同時也流月經,更深層的占領是「身為女人」的契約:「這是我的血,是女人都會流的血。」〈銘心刻骨〉寫刺青師的故事,展開更為「體無完膚」的攻占,「那副身體上的每個圖案,都是我親手刻上的」。這篇小說存在著隱性的對照:「刺青」與「寫作」。而寫作當然也是排遺和占領:用墨水汙染潔白的紙面,在書籍封面簽下姓名。

《遊樂場所》是很動物性的小說。幾乎每一篇都出現了動物,乃至於動物化的人。比如〈造句練習〉中的白狗,〈哀琳〉的鴿子,〈銘心刻骨〉的豬皮,〈淨女〉的「猴子」……當然,還有〈鳥事〉;那本是一則「流變為鳥」的故事:「太太的手,不停頓地冒出新的羽毛」。即便沒有動物,比如〈遊樂場所〉,仍先後出現兩次「雞皮疙瘩」。這或也說明了,為什麼林文心採用那麼本能性、身體性的方式,書寫汙染與占有。

那是林文心以簡淨的文字,展演汙染的詩學。

末篇〈有喪〉寫祖父之死。陽萎的男性父輩,成為全書最終抵達的虛無。喪禮上,也出現了一隻(疑似)亡者化變的白頭小鳥。死者──或者更粗暴來說,屍體──作為人在世間最後的廢棄物,自然也是一種占領。彷彿惡趣味,地獄梗,《遊樂場所》的故事是液態的:從廁所到火葬場,從糞便到遺體。臭氣與香煙縈繞,幽靈還在徘徊,留下孔蝕與汙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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