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凱珺/雙連陂

這棵苦楝似乎特別早開。

頂生傘狀花序,遠遠乍看像是一棵灰白色的樹,在陽光之下才隱隱透出一點點淡紫色澤,比起春暖時節一開花總是猛烈喧騰的風鈴木和木棉,苦楝安靜許多。花朵群聚在一面斑駁的紅磚牆旁邊,不知名的草葉抓緊紅磚之間的縫隙,細小的苦楝花瓣輕輕騷動,絲絲縷縷的陽光被抖落在髮梢眉眼,抖落在紅磚道和柏油路上。

一顆顆輪胎滾過細緻疏淡的光影和花瓣,把它們輾成一團團微微發光的塵土。

粉紅色的公車、螢光綠的大客車、一整群的轎車,像各色大小不一的繽紛蠕蟲,又像是細胞或血球,細細密密地流經建成圓環。這個台北的巨大器官,一如胃袋,飽足了這個城市,各條幹道經過這裡,通往其他的重要臟器。

白日正午,建成圓環的循環正熱切運轉著。

建成圓環幾經更迭變動,現在已是被車流環繞的一片綠地。在早已泛黃的年月之中,圓環位於北淡鐵路和大稻埕碼頭之間,人們的腳蹤流經又聚集,老台北的味覺記憶在這裡逐漸成形,迎來台北庶民小吃的黃金時代。即使圓環夜市在太平洋戰爭時禁止營業,並改作為防空蓄水池,戰後的復興卻迎來了鼎盛時期,圓環二字成為往後許多代的老台北人的味覺符號。而後,台北市的重心逐漸東移,圓環的兩度大火把殘留的繁華燒盡,飛散的味覺餘燼,便飄進了周圍的巷弄裡。

周圍許多以「號」為名的店家多為舊時老店,只是許多老店更名翻修,早不見舊時面目。在資訊共享的時代裡,那些味道似乎仍讓許多台北人心心念念,憑藉著記憶與不斷走訪,努力拼湊已逝的時光,以致今日我還能照著網友的分享按圖索驥,去尋找松茸鳥蛋湯、滷肉飯、杏仁茶、帶著焦香味的豆花和包著現煮熱呼呼高麗菜的芥末口味潤餅。成名的滷肉飯在這個地區為數不少,各有各的擁護者,各自有不同肥瘦部位與佐料香氣,可以說是並立山頭、各有風韻,每個人都能在這裡找到自己心目中那碗完美的滷肉飯。雙連地區作為過去的貨運樞紐,滷肉飯這般平價又容易飽足的食物,成為往來工人們填飽肚子的首選。雖然是庶民小吃卻毫不馬虎,淋上閃著光澤的肉塊肉汁,肉汁沿著飯粒之間的空隙往下流,浸潤下頭的白米飯,醬汁隨著時間慢慢滲透到米心,一口一口扒著飯,會驚喜發現整碗飯每個部分都浸潤著深淺不同的醬色,每口米飯因與醬汁的時間距離不同,而產生了略有差別的風味,滷肉飯是如此能夠具現時間流動的食物。如果醬汁太多,吃到最後米飯會浸泡在醬汁裡,除了過鹹之外別無風味;若醬汁太少,吃到最後便會欠缺味道層次,因此在進餐的時候要適時的攪拌與分配,一碗滷肉飯成形的最後一個步驟,那一勺醬汁分量的估量,竟然也是影響風味的重要環節。在微微覺得膩口的時候,咬一口醃漬黃蘿蔔,清脆爽口,帶著可喜的酸爽甜味,讓覆蓋著一層油脂的沉重口腔,立刻輕盈明亮了起來。肥肉所帶來的膠質和油脂微微沾黏在嘴唇上,吃完之後總是會讓人意猶未盡地舔一舔。

在圓環周圍獲得飽足後,適合帶著一杯杏仁茶,在這一帶的巷弄間漫無目的地遊走。小葉欖仁落葉的時間點略略遲了,初春的下午,金黃葉子散落一地,街道閃閃發光。拋開地圖,在那些趨近於迷路的時刻,我能把感官放到最大以觀察空間與街道規則,謹慎地將周圍的一切細節,細細容納眼底,成為遊蕩時的參考座標。把自己丟在某一個不知名角落,平凡、無聊、不知所謂,甚至連名稱都沒有的一個旮旯。沒有地標,沒有景點,但有著兩層樓高、垂落一整片紅花的九重葛,竄出細小花珠的樹蘭盆栽,以油漆桶和保麗龍箱種植的花木。巷弄作為世世代代生活痕跡的載體,這種流動的細小風景本身就是個難以精確定義範圍的景點。

在雙連站與大稻埕之間,這一帶猶有許多孑遺建物安坐在現代都市一角,鐵花窗、青瓷色的木質窗框、深紅色的老木板門、深綠色馬賽克磚牆與印花瓷磚,彼時的花磚老屋,牆面未被後人妥善照料,瓷磚剝落碎裂露出一片斑駁水泥。偶爾會看見老屋與現代建築混血的產物,鐵花窗搭配蝕花白鐵門、花磚牆面配上防盜鋁窗,長長的舊時光慢慢流經,一代過一代,每個時代都在這裡沉積了一些痕跡。

近來時節溫暖近乎炎熱,在午後的日光下,竟有類似初夏的感覺。錯估時間的軟枝黃蟬在某片圍牆牆頭鳴放,垂下柔軟的莖幹,在和煦的風裡緩緩、緩緩地晃著。

「雙連陂,在大加蠟堡,距廳北一百二十里,屬九板橋下。兩陂相連,灌溉田一百餘甲。」在更久更久以前的雙連被稱作雙連陂,地名源自於兩個相連的狹小陂塘,曾有灌溉蓄水的功能,日治時期被併入瑠公圳水利系統,闢為水田。當西台北的定位不再是商業重心,走在現在的雙連,還偶能在街頭撿拾繁茂時光的羽屑,卻已經難以找尋彼時多池塘沼澤的遺痕了。記載在《淡水廳志》裡面的狹長小湖泊實際位置究竟在哪裡早不得而知,即使查看現今的衛星雲圖,作為人口密集的舊台北市中心,早已看不出絲毫多水多塘的原始地貌了。

那天搭公車行經重慶北路,停紅燈的時候,偶然發現一棟三層樓老建築。一樓是常見的騎樓店面,二樓有一個小小陽台,女兒牆有著巴洛克風格對稱莊重的曲線,等距鑲嵌著幾塊橘色菱形花磚,遠看似乎是粗糙的洗石子質地,還能隱約看見二樓破舊的藍綠色窗框。門口掛了個搶眼的「租」字,周邊商店的繽紛招牌喧譁吵鬧,對比之下這幢老屋的老招牌似乎顯得太過沉靜溫柔。手寫的楷書招牌,五個紅色大字鑲著白邊,這是1960-1970年代廣告的風情。招牌上的電話號碼只有六碼,六碼電話在台北地區大約僅在1958-1975年代之間使用,距今約莫是一甲子之前的事情。老招牌說這裡在六十年前是一間冰菓室,這種在現代多已退場的庶民飲食空間,此處在彼時約莫有著一台嘎啦作響的剉冰機、500c.c木瓜牛奶玻璃杯,卻同時飄著熱食麵湯的香氣吧。與舊冰菓室相連的建築,依稀還能看出是相同風格的建物,一樓現在是販賣美容美髮工具的商店,巨大刺眼的招牌覆蓋著樓房,舊時面目已難以細辨。時光浪潮在這裡起落漲退,沉積的、消逝的,並存著、雜揉著,錯亂了小葉欖仁、苦楝和軟枝黃蟬,讓人錯算時間,讓人眼光流連依戀。

時間的留滯只是錯覺,就像紅燈終究還是會結束。公車緩緩向前移動,蓄勢待發,把我的視線越拉越遠、越拉越遠。

綠燈了,公車加速了起來,越來越快,不停往前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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