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國治/由藍調歌手Robert Johnson說起 也及密西西比三角洲

藍調歌手Robert Johnson(1911-1938),留影於1936年。
(圖/取自維基)
藍調歌手Robert Johnson(1911-1938),留影於1936年。 (圖/取自維基)

「密西西比三角洲(Mississippi Delta)起自於孟斐斯(Memphis)的皮巴地(Peabody)旅館大廳,而止結於威克斯堡(Vicksburg)的鯰魚路。」這句話是社會學作家大衛‧孔恩(David L. Cohn,1894~1960)的名言。這片三角洲,位於密西西比州的西北部,是一片樹葉形的沖積平原,北端的孟斐斯到南端的威克斯堡,長185哩。東端約以Yazoo河及鄰近風化黃土的丘陵地形(Greenwood稍東)為界,西端自是那偉大的密西西比河。幾千年來,每年春季密西西比河水位高漲,留下豐厚的沖積土,逐漸形成這塊遼闊平坦的三角洲,便自然成為棉花的最佳產地。

棉花造就了大量財富,主要造就在白人莊園主人上,黑人仍然一貧如洗,除了他們人文上的一件財富──藍調(blues)。

在好幾個層面上看,藍調與鄉村歌曲(country music)可說是極度工整的相對仗著;藍調是黑人的,鄉村是白人的。藍調是悲淒的,獨吟的,鄉村是歡喧的,群奏的。藍調是一把吉他或一支口琴這種單響淒厲高昂的樂器的,鄉村是又來班九(banjo)又來小提琴、夏威夷吉他等滑潤甜熟的和聲樂器的。藍調是低地(low land)的音樂,鄉村是「山坡侉子」(hillbilly)的音樂。藍調是棉花田的音樂,鄉村則常是礦坑區的音樂。

一九四一年,有一個叫Alan Lomax的民歌採集家,為華府的國會圖書館採集民歌,來到了藍調的家鄉,密西西比三角洲。他要找一個叫勞勃‧江森(Robert Johnson)的青年藍調歌手。大約他按歌索地(自江森1936年在德州灌的唱片)的到了孟斐斯以南60哩的「苦行僧的歇腳地」(Friar's Point,江森當年在此唱歌、遊樂),但他來晚了三年,江森早死了。還好Lomax此行總算不虛,採錄了另一個「三角洲藍調」(Delta Blues)的歌手,也就是日後在芝加哥的「市井藍調」(Urban Blues)大放異彩的「泥濘水沼」(Muddy Waters)。

勞勃‧江森的命,顯然多舛;他是少有的在那麼早的年代就被國會圖書館看上想替他錄音而卻在短短的二十七歲(1911-1938)就夭逝的英才。其他的日後所謂藍調老師傅如Mississippi John Hurt、Skip James皆是在六十年代被年輕後起藍調愛好者請到Newport民歌節以後才得廣為人知。最有名的例子是吉他家John Fahey(1939-2001)寄了一張明信片到Aberdeen這個小鎮,上面只寫Bukka White竟然真寄到了。他遂開車南下,於是Bukka White這個埋沒在深鄉的老藝師就這麼重新「出土」了!

勞勃‧江森有一首名曲〈Crossroads Blues〉(〈交叉路口藍調〉),歌中敘及他在一片廣大棉田中的交叉路口,獨自一人,在太陽將落時想攔一部便車坐。他極害怕。這時倘若有一個白人警察或「紅脖子」(redneck,意指粗魯、有歧視的白人)發現他這個黑人,他可能被關起來,或者情況更糟。但這不是他唯一害怕之事,在藍調民俗學上,「交叉路口」是潛心學藝的藍調歌者與魔鬼訂立合同的地方。

一九三○年,藍調大師桑‧豪斯(Son House)與威力‧布朗(Willie Brown)兩人聯合在Robinsonville(孟斐斯以南28哩處一小村,如今人口一、二百人)的鄉村舞會及聚餐會中演唱藍調,很成氣候。才十七、八歲的勞勃‧江森常在此出沒。桑‧豪斯回憶說:「他那時還只是個小孩。會吹口琴,吹得不賴,但他想玩的樂器,是吉他。我們在晚宴中演唱時,他會溜進來看。」江森就是這樣一邊看著,一邊偷學著。

桑‧豪斯還回憶說,不久江森逃家,逃離田間工作,四處流浪。過了六、七個月後回來時,不但有了一把吉他,並且他自己加上一根弦,成為七弦,同時他已經彈得極好。桑‧豪斯相信這年輕人必定出賣了自己的靈魂給魔鬼才換來這樂器上的絕高成就。

除了音樂,江森帶回來的另一件成就,是他追求女人的惡名。特別是別的男人的女人。在〈Traveling Riverside Blues〉這首歌裡,他唱道:

如果妳的男人有事外出,妳想自己找樂子。如果妳的男人有事外出,妳想自己找樂子。只消跑來「苦行僧的歇腳地」,淫樂一整晚。

江森肆無忌憚的勾引女人,加上他浪跡無定,狂飲濫賭,使得他常感命運低沉,總覺離死亡不遠,他又唱道:

你可以擠我的檸檬,直到水汁流到我的──直到水汁流到我的腿,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可以擠我的檸檬,直到水汁流到我的腿──那就正是我的意思。

然後我要去苦行僧的歇腳地,假如我能晃蕩到我的終點。

江森的同鄉並幼時友伴David Edwards說他:「勞勃很高,皮膚黃黃的,瘦,有一隻眼睛是壞的,他看人用一隻眼睛看……」或許因為眼睛給他的自卑感,使他更想發狠逞能,到處胡把馬子。

一九三八年,在Greenwood的「三河鋪」(Three Forks Store)小酒館,江森喝下一杯人家下了毒的威士忌,在送醫途中死去。活了不到27歲。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密西西比三角洲,自然景觀上較三十年代江森的時代,並無什麼差別,同樣的棉田遼闊,同樣的路上乏人,甚至有些村鎮(像Friar's Point或Robinsonville)的人口更形減少了。而交叉路口(crossroads)這種在一望無際、毫無特徵的平坦泥澤沖積大片沃土上的突出路象,依然給人一份默靜無聲、難以抉擇的寂寂憂情。三角洲上本已顯得道路面積稀少,而任何一個荒涼的交叉路口,即使空無一物,也已然是一個路標,是一個定點,令旅人在黑夜中不禁探頭向橫路遠眺,看看遠處是否有燈光人煙。

荒疏的三角洲,現在已將「交叉路口」視作一個難得的交會點,就像可以形成人與人聚集的可能地點,因此這個字不時可見。在Clarksdale市的邊上,Highway 61與Highway 49交會處,有一個加油站兼飯館,名稱就叫Crossroader。而Highway 61與De Soto Street交會處,也有一個加油站叫Crossroad Service Station。假如打開Clarksdale的電話簿,可以發現有「交叉口乾洗店」(Crossroad Laundry & Cleaners)、「交叉口運動器材行」(Crossroad Sporting Goods)、「克拉克斯戴爾銀行交叉口分行」(Crossroads Branch Bank of Clarksdale),甚至還有「交叉口廢車廠」(Crossroads Wrecker Service)。

好的,現在說一點三角洲上的旅行。

三角洲上,主要有三、五條縱貫的公路。最中線的是US61。這條公路Bob Dylan的歌〈Highway 61 Revisited〉也提到過。US61算是沿著密西西比河的一條「主街」,由芝加哥一直到紐奧良。

它西面的本州1號,算是貼在密西西比河東緣,也極重要。

它東面的本州3號,後來成了US49W(在Tutwiler這個一千多人的小鎮交會)。US49W往下走沒多久,就是全密西西比州、或說全南方、或說甚至全美國,最有名的監獄,Parchman。這個監獄幅員之大,被不少社會學家說「像好幾個小鎮」。有名的藍調歌〈Midnight Special〉,據說寫的便是這個監牢。我在年少時看的電影《鐵窗喋血》(Cool Hand Luke),保羅‧紐曼演的,後來竊想,莫非以Parchman為原型。

US49W(W指西)再向南,再轉東(取US82),會到Greenwood。這是三角洲中心很重要的城市,雖只有二萬多人,但它是個「河城」,由Yazoo River環繞,景致清美。取US82,可西抵Greenville,是三角洲最大城(人口四萬),並且是文化中心。再取US61北行,可抵Cleveland。向東取本州8號,抵Grenada。再取本州7號向南,就回到Greenwood。這樣由四個城市框成的四方形,幾乎是三角洲中最精華的區域,人若不想開太遠程的車,又遊看豐富,則可在這區塊驅車繞看。

由Greenwood取本州7號,向北,抵Avelon,是個幾百人的小鎮,卻是Mississippi John Hurt(1893~1966)的故鄉。

由Greenwood取US49E,向南,越過了Yazoo City,抵Bentonia,是Skip James(1902~1969)的故鄉。如再向南,穿過省會Jackson,取US51,可抵Robert Johnson的出生地Hazelhurst。這個小鎮,嚴格來說,已稍稍超出了三角洲的範圍。

密西西比州Clarksdale市的邊上,Highway 61與Highway 49交會處。(圖/取自維基)

三角洲偏北的幾處城鎮,也可以說一說。Clarksdale是Willie Brown(1900~1952)的家鄉。它的北郊,有Lyon,人口僅五百,是Son House(1902~1988)的家鄉。向西北,是江森歌中說的「苦行僧歇腳地」(Friar's Point)。再向北,有Robinsonville。

本州1號,緊貼著密西西比河,路邊不時有人架起鐵鍋,注滿油,擺起一種叫「炸魚」(fish fry)的攤子。乃此處不只有大河,還有無數的湖或塘,是鯰魚(catfish)的盛產地。鯰魚極肥腴,切成片塊,裹上玉米粉,投油鍋炸,呈金黃色後撈起,用白土司夾起來吃,是此地的風格。

長途行車,突然停了下來,吃到一口……哇,簡直是天堂!

三角洲雖然說是棉花之鄉,但在19世紀初,這裡是一片植被很原始的處女森林區。充滿著參天的大樹,許多是可做高級建材的「硬木」。野生動物也極多,據說連「佛羅里達豹」當時仍未絕跡!

後來伐木公司進入,接著莊園主一大片一大片的圈地,耕地大規模的出現,黑奴大量的被引進,終於慢慢成了一大塊悲戚情調的境地!

也就是這樣一塊悲地,孕育出同樣悲味的音樂,藍調(blues)。

三角洲藍調(Delta Blues)之迷人處,是簡單。而這種簡單,照樣有如此多的高手將之彈奏並吟唱成極其幽微、極其迷人、極其教人一聽上耳就再也拋捨不掉的喜愛。

勞勃‧江森不在話下,像前面提的那些歌手,再加上生於Greenwood的Furry Lewis(1893~1981),生於Hinds County被稱為「三角洲藍調之父」的Charley Patton(1891~1934),甚至再加上生於北卡的Elisabeth Cotten(1893~1987)、生於德州的Blind Willie Johnson(1897~1945),都可稱為「鄉下藍調」(country blues),也就是我一直強調「簡單」、「自發」、「動人心弦」的音樂。

不同於自芝加哥發揚出來的Urban Blues那種「重效果」、「誇張」的唱奏法,故Lomax雖沒找到江森,而反而挖掘出的Muddy Waters(1913~1983),即使早被發掘,在大城市大紅大紫,又何嘗比那些在六十年代才如許晚被找出來的以上那些老年瑰寶更教我難忘呢?

貧窮,或空無,而呈現出來的簡單,是遊看三角洲一種很有趣的審美之旅。

你知道窮的黑人小孩怎麼學他們的彈琴嗎?

他們會在木柱上釘一根鐵絲,然後一手按這根琴弦,另一手撥動同樣這根琴弦,弄出一些單調之極的音,卻因此也有了遼闊大地上的絲絲「音樂」。

這種「單音」式曲調,也最可能是天才的孕育溫床。

而搭配這種孤寂之美的極佳景致,是沿著公路開車,一邊忙著張望那一幢又一幢的沒上漆(或退了漆)的、歪歪斜斜的,shotgun house(一膛到底,如散彈槍的單座小木屋)。

這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我有幸經過Mississippi Delta而在心中激盪出的些許感懷。我若有一張「搖滾歌曲100首」的自擬歌單,以上的歌手,每人皆至少有一兩曲入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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