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翠/長情的台灣閱讀者

《文學一甲子1》書影。(圖/聯合文學出版社提供)
《文學一甲子1》書影。(圖/聯合文學出版社提供)

推薦書:吳晟《文學一甲子》(聯合文學出版)

一疊厚重的台灣閱讀筆記

吳晟《文學一甲子》厚重兩冊,細節豐富,可以有一百種讀法,而我想要將它讀成一疊厚重的台灣閱讀筆記。作為作家的吳晟,一向為人所熟知,而作為讀者的吳晟,則不太有人談論。我認為,唯有走進吳晟的閱讀地圖,才得以深入他的文學世界,所以,我就從「閱讀者吳晟」談起。

吳晟以一種「自省」的視角,開啟另一種意義的「閱讀」。他打開「第三隻眼」,對自己作品進行各種不同意義的「重讀」,並與寫作者的自己進行多向度對話。這種閱讀,不是以作者之言,為作品敲錘定音,而是拉開多重視角,讓前後兩個「書寫者我」互望,既是重讀,也是擴寫、再寫,有時甚至是反思性的逆寫。因此,這些「自我閱讀」,可以視為一次次的對話錄;對話對象包含寫作當時的自己、作品中的主角人物(如兒女)、作品所衍生的閱讀現象、作品所延伸的社會現象。從美學形式的角度來看,這也是吳晟的詩與散文的互望互文,非常有趣。

「自省性」

是吳晟文學性格的最大特質

我們談論吳晟文學,一貫強調他的社會關懷,然而「社會性」並不是吳晟文學性格的最大特質,「自省性」才是。因為自省性支持了他的社會性。因為自省,吳晟必須一再自我重讀,唯有重讀自身(回望與反思),才讓他堅定走在寫作與行動的道路上。吳晟《文學一甲子1》,特別是「一首詩一個故事」中,就充滿了這種意義的重讀與再寫。

例如他對長期被選入國中課本的〈負荷〉這首詩的重讀,就充滿意義的擴延性,以及時間的延伸性。〈負荷〉應該是吳晟重讀次數最多的一首詩,在這一冊中,總共被吳晟重讀了五次,五次都與寫作對象,即文本中的主角──「孩子」進行多向度對話。〈不可暴露身分〉中,詩中主角之一的兒子在高中入學考試時,國文試題恰好出現〈負荷〉,父親熱切地、帶點小小虛榮心地頻頻詢問,你有沒有表明你就是主角啊,你有沒有寫說你特別感動啊,兒子則冷靜地潑了父親一小盆冷水:「考生不可以暴露身分。」吳晟以自我揶揄的筆法,自曝並自省了這一點小小的虛榮心。

〈雨豆樹下的「負荷」〉則是父親的自責自省,眼看兒子即將面臨退學命運,他離鄉,搬去和兒子同住陪讀,重新扛起「負荷」。〈負荷綿綿〉寫當時家庭的艱困生活情境,以及身為人父永遠無法放下的無盡負荷。〈甜蜜的負荷──庄腳歐吉桑走星光大道〉與〈一搭一唱父子走唱團〉中,〈負荷〉中的主角變成主體;兒子志寧實現了夢想,成為歌手,用歌聲與父親的文學對話,兩人攜手組成「一搭一唱父子演唱團」,甚至兒子的歌還比父親的詩受歡迎,占盡舞台光芒。

這幾篇關於〈負荷〉的重讀與再寫,跨越逾三十年,從父親的小虛榮,寫到父親的虛心歡喜,歡喜兒子能夠站上自己熱愛的舞台。一首詩,餘韻三十年,說的不是自己的文學榮耀,不是自己的艱苦負荷,而是詩中主角的生命綻放。

父親與母親,也是吳晟詩作的重要主角,他不曾停止以「自省」重讀父母。對於父母,吳晟經常心懷愧疚,愧責自己任性,執意走上文學之路,讓父親一生為他操煩,憂慮他會因文字而招罪;他喟嘆母親一生辛勤勞動,更常自譴農家出身的自己,總也脫不去知識分子的皮相與習性。〈悲傷的缺口〉即是與以母親為題的詩作〈野餐〉對話;他在拍攝黃明川導演《台灣詩人一百》的紀錄片現場,朗讀〈野餐〉,思及母親的承擔與護持,忍抑不住,號啕而哭。

〈土地從來不屬於吳晟〉的重讀與對話非常有趣。吳晟的出生地是日治時期的嘉義郡小梅庄大草埔,因而嘉義梅山公園的文學景觀也有吳晟的身影,選錄他二○一二年的詩作〈土地從來不屬於〉,結果被孫子孫女讀成另一番風味:「阿公,我們有看到你的詩,土地從來不屬於吳晟」。當作者吳晟變成詩題之後,開啟了另一層反思性意義:土地確實從來不屬於吳晟,因為,是吳晟屬於土地。

〈軟弱的詩〉是典型的吳晟式自省性重讀。〈軟弱的詩〉對話的詩作是〈不要忘記〉,這首詩寫於一九八○年初,「美麗島事件」過後,旅美作家陳若曦返台,面見蔣經國,救援被牽連的台灣作家,指陳以叛亂罪名指控的不當。當時台灣作家們為陳若曦舉行了一場歡迎會,會後,吳晟寫下〈不要忘記〉。而〈軟弱的詩〉則自省,當年詩語過於潛隱藏躲:「總覺得太軟弱,深憾未能披肝瀝膽、直抒滿懷痛惡。尤其是還曾自我膨脹,更是羞慚。」

對妻子和女兒的敬意與歉意

《文學一甲子1》卷四,溯寫歷年各冊詩集文集的「因緣」,自省性格鮮明。例如他反省自己出版《飄搖裡》,「充分顯露了我罔顧現實的任性」,不顧家中龐大債務,要求大哥資助;憶及《向孩子說》的寫作出版,反省自己負荷減輕,時間變得清閒,創作力反而衰退;憶及「再見吾鄉」系列作品的完成,其實不是一己之力,「我們全家人都參與了創作的『勞動』」,家人與文友給予很多修改意見,因而覺得「歹勢」。

吳晟這種一直反省著寫作中的自己,反省在寫作中遇到困境、力不從心的自己的特質,在回憶《他還年輕》的寫作與出版過程時特別鮮明。這冊詩集出版於二○一四年,標幟為「也許,最後一冊詩集」,吳晟非常嚴肅地看待它。述及這本詩集的因緣時,吳晟致意了妻子莊芳華、女兒吳音寧。他說,有些詩的主要意象是莊芳華的創意,而幾乎所有詩作,吳音寧都是第一個讀者、把關者,她甚至提點父親:「寫不好,就不要寫,又不會怎樣。」

吳晟對《他還年輕》出版因緣的自省,其實是對妻子和女兒的敬意與歉意,在吳晟心中,若論寫作者的才華,莊芳華和吳音寧都比吳晟強;然而,因為家庭經濟困頓,家務瑣事繁多,莊芳華承擔了更多家庭照顧工作,才讓吳晟能持續伏案爬格子;至於吳音寧,吳晟既喟嘆她才華橫溢而自身卻不以為意,又佩服她不以一己的文學成就為目標,而始終堅持理想,投身社會實踐。

吳晟對吳音寧的讚佩,不是因為她是女兒,而是因為他深入閱讀了她。同樣的,他也長期深入閱讀眾多文學後輩的台灣書寫。

對青年世代的用心閱讀

與溫暖激勵

《文學一甲子2:吳晟的文學情誼》中,吳晟的閱讀筆記,就是整整一甲子的台灣文壇。對於有潛力、才華橫溢的文壇後輩,吳晟從不吝於讚賞,他不只寫自己所認識的王定國、劉克襄、鴻鴻、路寒袖、瓦歷斯.諾幹……而且深入他們的文學作品,將作家的生命歷程、寫作轉折、文學主題、美學特質等,都鎔鑄於一篇文章中,簡潔清晰,經常一語中的。

如果不是先成為一個閱讀者,長期認真虛心地閱讀,吳晟就無法寫出這些篇章,而「文學情誼」恐怕也就會寫成一則則友誼故事,如此而已,雖然也能打動人,但那就不是吳晟了。因此,對我而言,「閱讀者吳晟」比「寫作者吳晟」更能描繪他的人格特質與文學風貌,原因在此。

其實,《文學一甲子2:吳晟的文學情誼》中最打動我的,不是他對這些成名後輩的情誼憶念與閱讀筆記,而是對許多青年世代、文學新手的用心閱讀與溫暖激勵。有一些是他通過各類型文學獎所發掘的台灣文壇新秀,如方秋停,他讚賞她的散文《原鄉步道》串織出台灣島國的鮮明圖像:「最可貴最動人的,應該是以濃郁的親情倫理、人情義理作為整幅圖像的底色。」

再如他寫蔡文傑,蔡文傑因為幼童時罹患腦性麻痺,所以總是坐在輪椅上聽課,這個身影刻進了吳晟心中。從蔡文傑拿著一首詩、一疊詩給他看,請他指點開始,到出版《風大我愈欲行》台語詩集、《總有天光日照來》散文集,吳晟都是蔡文傑的第一閱讀者。他的閱讀,給予蔡文傑創作的動能。

還有一種閱讀,雖然只是偶然遭逢,他都銘記下來。這是他在各種文學演講、文學推廣的場合所結下的情緣,這個部分最精采,幾乎跨越三個世代,每一個人,每一部作品,吳晟都念記不忘。例如一九八三年,他擔任「大專生復興文藝營」新詩組指導老師,從此與一群青年結緣,二○一三年,相隔三十年,他們再度相聚,因而有《天河之水》詩文集的誕生。如果不是持續的相互閱讀,情緣何以延續。

閱讀看胸懷。吳晟無論是讀前輩經典、讀同輩共鳴、讀後輩精采、讀新秀潛力,都透著一貫的認真與溫柔。

跨越了時間、世代、類型疆界的閱讀

其實,我也曾是吳晟認真閱讀過的一位寫作者,我也一直真切地感受著他的溫柔。

解嚴後的一九九○年代初期,《台灣日報》初從軍方手中脫離,轉型為具有批判性、本土性,並標榜從中部在地出發、放眼台灣與世界的報紙媒體,由詩人路寒袖擔任副刊主編,吳晟一直是副刊的忠實讀者。當時,我參與了《台灣日報》「非台北觀點」的發想、策畫與寫作筆陣,原本疏懶成性的我,被專欄時間逼著定時寫作,產量較豐,而吳晟每次讀過我的作品,總是溫柔地讚美我。在那個解嚴後看來一片榮光麗景的時代,吳晟期許我多寫作,努力成為「本土派的一枝好筆」,他甚至連出版社都幫我推介好了,就等著我把稿子整理出來。

然而,長年把大半精力放在教學和學生身上的我,一直無法好好回應老師的期待。如此,蹉跎了最是秩序繽紛的一九九○年代,又蹉跎了可能改寫台灣的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十年。

二○一○年前後吧,有一次,我和吳晟一起前往清華大學參加文學活動,我開車載他,兩人車上閒聊,不知談到什麼,吳晟有感而發,說了重話。他說阿翠,我不知道妳心裡怎麼想,這些話我說過很多遍了,還是想再說一次,我們都很看重妳的筆,因為妳的文字有感染力,可以發揮力量,而妳自己卻不看重。我知道妳不怠惰,但是妳真的花太多時間在學生身上了。現在,用筆出力,參與打造台灣最好時代的最好時機,也已經過去了。這麼說來,妳不只是浪費自己,還對不起台灣。

我握著方向盤,車行無語,眼淚流出來。

二○一○年,那是一個比荒蕪更荒蕪的年代。我懂吳晟在說什麼,因為我們一起見證了高牆迸出裂縫,見證牆縫竄出綠芽,見證四方綻開花朵,以為高牆從此就會倒下,但很快的,我們又見證了威權復辟,見證了幽靈重返。

我懂,那時我終於懂得了,只是,時間是不可逆的。

又過了十二年,我有幸成為《文學一甲子》的第一讀者,展讀吳晟這一疊厚重的台灣閱讀筆記,看著他這一甲子的心靈活動與生命履跡,感佩台灣有這麼一位深情而長情的閱讀者,感佩他能以第三隻眼閱讀自身,而又不僅止於自身,感佩他的閱讀跨越了時間、世代、類型的疆界,感佩他甚至願意長期俯身閱讀那些青澀的、無名的文學新手,像沃灌一株綠芽一般,給予溫暖,期待花開。

吳晟就如他的詩作〈土〉,既是揮鋤者,也是那片寬厚的土地本身。他日日閱讀、思考、書寫,「安安分分握鋤荷犁的行程」,然後躺臥成一片豐饒田土,讓世代青年落土湠生。

感謝我(們)曾是吳晟的閱讀對象,是他曾經以田土培植過,以溫柔沃灌過,期待著開花的那抹綠芽。我相信吳晟還會持續他對台灣的深情閱讀,持續沃腴新芽,見證下一朵花的開放。

(本文為《文學一甲子》序部分摘錄,完整版請見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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