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來永康街-2】張輝誠／店招

永康街美食固然多矣、美矣、善哉，諸君切莫以為永康街僅止於口腹之滿足，那就失之偏淺了。

永康街各家店招就很值得細看，例如名店鼎泰豐三字，招牌也好，手提袋亦是，三字就出自開國元勳、一代大書家、兩袖清風高風亮節的于右任院長（任監察院院長達三十四年之久）之手，原為鼎泰豐創業老闆之本業「食用油販賣」，大書「鼎泰豐油行」，五字古樸可愛，原跡就高掛在本店入口右牆上。最讓人感到納悶的是，「鼎」倒數第二筆，通常是與左半部的筆畫對稱，一起垂直觸底，但是右老寫到觸底之後還特地向右伸腿一踢，與楷書寫法不類，如果是小學生這樣寫，大概是要被老師圈起來、打叉、重寫。只是右老怎會這樣寫呢？我猜，這和右老習慣寫草書有關，草書的「鼎」字，元代大書家鄧文原、趙孟頫寫草字「鼎」，也會把倒數第二筆直接寫成豎橫勾，也是向右一踢再一翹，右老含蓄，只有一踢，還沒有翹起來。

右老官邸，也在附近，原為百坪日式獨幢庭院，然早已改建成和平大樓（青田街13號13-1號），現為水果店。我藏有一信，乃寫給右老，地址就寫青田街九號，內還有右老寫「閱」一字。今原址的對面，有一日式老屋，掛牌「于右任紀念館」，木頭圍籬皆作毛筆狀，開設書法、國學、音樂班，甚有意思，大約可以想見官邸舊貌，只是右老的弟子們對於張冠李戴似乎並不太認同。

能和右老相提並論者，大約只有師大對面「蕙風堂」，三字行書，乃張大千所寫，原跡就高掛在店內左牆上，我每回去都要特別賞看才感到心滿意足。

金華公園有一家古物店，名喚「瑰寶軒」（金華街249-1號），字體近似大千居士，細一看是「何海霞」。海霞者何，大千居士在大陸時期的學生也。

「大來小館」（本店，麗水街13巷2號）、「蠹行」（青田街2巷25號）、「河上洲美術文物」（金華街251號），都是書畫家、師大美術系何懷碩教授手筆。懷碩師的隸碑書，我非常喜歡，很見骨力，又有一種特殊氣質。懷碩師曾為拙作題寫《離別賦》，甚至還為我寫過「學思達」三字，然我未曾拜見過懷碩師，所以在永康街見到老師的字，每每感到親切，彷彿又感受到長輩提攜照護晚輩的美好心意。

蠹行，正門口白底燈光放大殷海光先生（台大教授、台灣戒嚴時期自由主義代表人物）的筆跡，那是殷先生寫給台大同事洪耀勳的信，其中一段話：「像我這樣的人，在這樣的時代和環境，沒有餓死已算萬幸。」看著這樣的字，想起那個時代，這些骨氣錚錚的學者，總讓人肅然起敬。

殷先生故居（溫州街十八巷十六弄內），就在青田街往南走不遠，故居後來開放，我經常帶我任教的師大、世新的學生來逛。有一回，我聽奉元書院學弟說，毓老師和殷先生是朋友，殷先生打電話給毓老師，說訪者絕少云云。毓老師住在溫州街更南端不遠處，幾百公尺的距離，便散步過去找殷先生，發現故居巷口站著特務，喝令毓老師站住，什麼人？什麼名字？毓老師是皇族出身、又曾擔任情報頭子，應曰：「我是誰？去問你的主管！」逕入殷公館。──毓老師上課說：「沒有威儀，能成什麼事！」「沒有膽識，能成事嗎！」說的大概就是這種威儀、這種膽識！

「青田茶館」、「敦煌畫廊」（青田街8巷12號），俱出書畫家小魚先生之手。友人Hugo邀請崇建和我去吃的、他最愛的台中日本料理名店「鵝房宮」店招三個大字也是出自小魚先生之手，更不用說電視大打廣告的「老協珍」、「熬雞精」也是出自小魚先生之手，小魚先生的字古拙樸真，個人風格濃厚。

從前青田茶館還沒搬到青田街，還在永康街叫作「金色如秋」（也是小魚先生所寫）時，我就已經常帶學生去逛，認識當時任小學美術老師剛退休的負責人老公，賴志明學長。志明學長人很親切，熱情又健談，我也透過他介紹，稍微認識了一下台灣畫廊的歷史，以及他太太和夥伴們共同經營的台北市老牌畫廊（敦煌畫廊），以及和朱銘的合作歷史。還有金色如秋鄰居「一票人空間」畫廊，我也常帶學生去逛，知道原來經常空無一人的畫廊（連接待人員都沒有），其實是賣畫，價格要跟接待者拿一本小冊，裡頭有價目表。（我當時納悶，把價格寫在下面，是不是太過直接、太過庸俗、太不藝術了？──可藝術家也要吃飯不是嗎？）

後來有一回志明學長，很興奮拿出一張設計圖，是一棟帶庭院的日式木造老屋，就在青田街八巷。我聽學長說，是台大校產老屋，原居住的教授過世後，人去樓空，逐漸毀壞，台大決議讓老屋活化，引入租賃標，以十年為一期，條件是要修葺如舊，我記得志明學長競標時，是一大筆驚人費用，最後競標成功，進入修繕又是一大筆費用。

舊屋修葺落成後，「金色如秋」就搬到「青田茶館」──附帶一提，青田街老屋如名店青田七六、萊卡相機館、微笑家居（我家的柚木餐桌兼書桌就是這家新店第一天開張時特價購得）似乎都同一模式，青田茶館旁的老屋似也是如此，今為茶推廣協會，門口就張掛星雲法師的「和合」二字木匾。我去過好多次，每次志明學長都很熱情，請喝茶、暢聊，茶館經常展小魚老師的書畫篆刻作品，還有一次我看到難得一件的舊物（因為茶館大多是經營新藝術品），沈葆楨的扇頁、呂世宜的小品，精精巧巧合裱在老紅木框內，學長說是老藏家寄售，當時我要養家，不敢輕易下手，至今依然憾恨。

我常覺得，台大此一老屋活化計畫，真是太美好了，老屋重生，又有真正愛惜者修繕之、愛護之、開放之、生活之，我常覺得志明學長太幸福，他不但日日在永康街裡生活，每天喝好茶、看佳美藝術品，我甚至覺得他就住在藝術品了，青田茶館整幢老屋與庭園，其實就是一個大藝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