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張啟疆/耳背(下)

「怎麼樣?現在怕不怕風吹?會不會暈眩?」

「現在很怕。」

回診時,醫生盯著你的檢查報告,不斷搖頭:「情況不是很理想。左、右耳的聽力差距沒有明顯縮減,必要的話,做加強治療。」

「加,強,治,療?」將耳朵音量鈕轉到最大聲?你趕緊抿嘴,不敢再亂開玩笑。

「靜脈輸液、血漿擴張劑、末梢血管舒張、頸部星狀交感神經節阻斷術……先安排你驗血,做核磁共振。你,聽說過『高壓氧氣』?」

坐飛機或登山,到某個高度,因為氣壓改變,聽力會突然阻塞,周遭的聲音漂到老遠。

還有一種情況,也有類似效果:猝然、猛烈的掌摑。

那一陣子,你家遭小偷,或者該說,小小偷。

三番兩次,父親藏在衣櫃裡的銅板,不翼而飛。

骨董字畫不偷,偷銅板?父親認定兒子是賊,偷老爸的零錢去買零嘴。

那幾天,全村都聽見了形象的父親雄獅般的吼罵,夾雜著重重的拍擊、激烈的抽打。

「說!錢是你拿的,你偷爸爸的錢,有沒有?」

搖頭。咬牙,切齒,搖頭。頭斷了,掉在地上,還是搖頭。

從頭到尾,你不發出一絲聲音,連悶哼、啜泣、求饒都不肯。

劈啪劈啪!你的背頸、頭臉、雙手、大小腿代你哀號。

徹夜罰跪,仰望祖宗牌位。除了劇痛纏身,腹飢如絞,你只能品嘗嘴裡的鹹腥苦澀。

你在想什麼?天被剝奪的最後一襲短衫,如何消失在冬衣櫃裡。

第二天,鄰居媽媽跑來求情:「保防官!不要再打了。你應該相信自己的兒子。我跟你說……」

鄰居媽媽的女兒,不只一次看見後排宋的兒子,趁你們不在,偷偷摸摸翻牆入屋,又鬼鬼祟祟竄出……

鐵青的臉色倏地漲紅,繃緊的線條總算和緩。那一瞬間,你的父親,眼睛亮了一下,然後吐出一口大氣,好像有什麼東西失而復得。

父親出門打麻將前,輕描淡寫丟下一句:「事情過去就算了,不准出去亂說。」

你抬頭,投以不解的眼神。

「你不是不知道宋伯伯的脾氣,我擔心,他會把兒子活活打死。」

活,活,打,死。像一記老拳,直搗你塌陷的小腹,你低頭,蹲下身子,久久站不起來。

沒關係!事情過去,就好。一切都好了。好好回到你漆黑、孤單、安靜的小宇宙。

聒噪一些,也不要緊。

醫生開給你五個藥袋組成的援軍,鄭重叮嚀:「這段療程,會很辛苦。」  

你微笑不語。騷亂的,響起父親年邁後,對郝大爺的評語:「他呀!若是懂察言觀色,就不會活得那麼辛苦。」

「也許,他選擇了最不痛苦的人生。」你的回聲。

沒想到,宋家小孩偷錢的消息,像開花,成為晚餐時分最嗆辣的辛香料。

在左鄰右舍、劉媽媽李太太的簇擁下,神情嚴峻的宋士官長,押著「不肖子」前來賠罪。

「給我跪下!」長得像老虎狗的士官長,一腳踹向兒子的下盤。

兒子兩腿一軟,「碰!」地一聲,雙膝落地。

「哎呀!這是幹嘛?起來!起來!」父親一個箭步,彎腰扶起渾身發抖的宋家小孩。

「不行!小時偷錢,長大不賣國?我非打死他不可。」宋伯伯推開父親的好意,再敲兒子一指叩,哽咽地說:「家門不幸。我先打死他,再自盡向保防官謝罪。」

宋伯伯高舉右拳,作勢欲揮。「啊?」「他真要打死他的獨生子?」圍觀的媽媽迸出興奮的驚呼——

驀地,天地翻臉,晝夜忽變,你的父親一手擋住虎拳,同時急轉身,搧你一耳光。

啪!震耳欲聾的巨響。你的耳溝有千萬隻竄飛嗡鳴。天還沒黑,怎麼星光燦爛?眼前的屋瓦牆垣、人形臉孔扭曲搖晃,東倒西歪,彷彿強震來襲。

那一瞬間,你不明白發生何事,只知道,發生的事摧毀了你的世界。

「都是你!教你不要亂講話,會害死人的,你知道嗎?」父親又揚起左掌,神情怒不可抑。

「我……」我沒有說。你張口結舌,漲紅了臉,像吞劍般,將卡在喉嚨的痛硬吞下去。

「保防官!不要這樣,是我們不對。」輪到老虎勸,「小孩子嘛!慢慢教就好了。」

「唉!這個兔崽子。」

「孽子啊!都是孽子啊!」

大人之間的辭令,你聽得懂?還好,當時的你,聽不見。

出生以來,頭一遭,你的聽覺神經自動斷電。那叫作什麼?暫時性失聰?

你,默默走開,走向……哪裡?媽媽也加入下詔罪己的行列,爭相訴說「養子不教」的苦楚。嬉鬧的孩童奔跑衝撞,發出孟克的尖叫。村門口的大喇叭,持續輸送激進的分貝……你要去哪裡?

轉身,走進落日罅縫,村後排、老書癡的書窩。

清晨的鳥語將黎明喚醒。此起彼落的喇叭聲,爭搶時間的快車道。樓頂水塔嘎啦響,呼喊口渴。隔壁的鑽牆聲,又經過你的窗前。打開天線,收聽星海的消息。看到政論節目,按靜音鍵。少了耳語陪伴,悄悄話解不開心靈密碼。靈思泉湧,你的文字,堅持唱自己的歌。痌瘝在「爆」。吾病呻吟。鬧烘烘的。轟隆隆的中年。

孔夫子自稱「六十而耳順」。年屆花甲的你,信嗎?不信!除非,你只聽見自己的聲音。

嗚咽、歡呼、哀鳴、泣訴、豪笑、痛哭……眾聲喧譁,你想聽哪一齣?

萬能的神啊!求求祢!不要搖晃雪花球。

「不要發傻!你有在聽課嗎?」

課堂上的你,兩眼茫然,呆若木雞。老師問你不答,罵你不應。同學在背後喚你,你也充耳不聞。

你站在教室外罰站,愣在池塘邊看魚,趴在窗台上觀天。日照偏移,你看得懂乾坤運行的模式,窺不透世事操作的法則。狂風捲起沙塵,撲面而至,掩埋你的口唇,模糊你的視線。

放學了,你一聲不響,背起書包,快跑回村。你揣著那本書,像一名拆彈專家,緊握拔掉拉環的手榴彈,直奔郝宅。你不要聲音,決定歸還憤怒;衝進老榕掩映的宅院,忽然急煞車,停在風吹顫抖喀喀輕響的紗門口。

一室昏暗。漫天撩亂。瑰紅、金黃與深紫,割據神國的領土。漸漸偏移的暮光,穿透樹縫,返照門窗,刺得你睜不開眼。

主人在家嗎?在!老神在在仰躺靠牆的搖椅,像個慵懶的老太爺。

逆光的視角,害你看不清楚他的容顏,好像一隻眼睜,一隻眼閉,口齒綻露,唇瓣微揚……  

他在衝著你笑?

輕輕拉開紗門,你,向前一步,伸手,張口,想叫醒他,又縮退半尺。

有一種距離,顛撲不破,跨越不過,遙若天河。

有一樣澹寂,落日止步,時間停駛。

小心!不要碰倒達利的軟鐘,長腿踢踏,小腳鎏金,長達千分之一秒的冰河期,凍結了全宇宙的震慄。

隔著黃昏的光浪,你覷他,他瞅你。

嘘!

你感到前所未有的寧靜。

屋外蟲聲大作。各種聲音拔河,激情上檔。

你聽不見。再刺耳的聒沸,也趕不走你和老先生共享的靜好。

你手中的書,墜地無聲,像一片落葉。

夜裡,王媽媽挨家沿戶喳呼:「走了!就這麼走啦?好好一位郝大爺,打個盹兒,就走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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