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周志文/幾個有關機械的事
最近我在一個音樂頻道上看到佩特連科(Kirill G. Petrenko)指揮柏林愛樂演出,這位年輕的指揮家有點倒楣,2019年剛接賽門‧拉圖之棒後不久,就碰上蔓延全球的新冠疫疾,很多演奏會都取消了,偶爾為顯示樂團還在,便在空無一人的演奏廳表演,2020年的除夕音樂會,就是以這情況呈現。上周看到的一場是他們在柏林愛樂的大樓一角演出,面對的是空空的迴廊,沒任何觀眾,我深為他們抱屈。節目中有首約翰‧亞當斯的〈快速機器之短乘〉(John Adams:Short Ride in a Fast Machine),是部有趣的管弦樂曲。曲子取名叫「短乘」,表示不長,只短短四五分鐘吧,亞當斯在此曲中,用的是一個正式規模的管弦樂團,增加了各式奇形怪狀的打擊樂器,全曲以短音促音為主,速度很快,描寫大型機械運作時的聲音與節奏,熱鬧得很,令人聽得「耳」不暇給,非常有趣,聽的時候,我想起小時一些跟機械有關的事來。
只要是小男孩,很少不曾迷戀過機械的,大了也許就好了。機械有小有大,小的如鐘錶、會動的玩具,還有如小刀、小鋸、螺絲起子等可以拆解東西的工具,大的如機車、汽車、大型紡織機或火車等,靜態的機械就有一定的美感,動起來更會鼓動人的情緒,現在選幾個來談談。
先說鐘錶,我對鐘錶一度沉迷。我小時還沒有電子鐘,也沒石英鐘,所有的鐘錶後頭都要帶著一大堆齒輪,要是手錶的話,更要把那堆層層疊疊的齒輪壓縮到極小的空間裡,這便算精緻的工藝吧。鐘錶的動力來自「發條」,要把發條旋緊(又叫上鍊),鐘錶才會「走」。手錶、懷錶最好每天上一次鍊,家裡的鬧鐘也一樣,大型的鐘的發條長些,可走上幾天。我讀初中時,班上有個同學叫劉用凱,他家在鎮上大街開鐘錶店,就在有名的陳五福眼科對面,我偶爾到他家,常被他們店壁上的各式時鐘所迷,也覺得滴答的鐘聲特別悅耳。一次劉用凱指著一台立式大鐘對我說,別看它鐘擺搖得慢,這鐘準得不得了,一年也差不了一分鐘呢,我問他多久得上鍊一次,他說一個月上一次就好了,越大的鐘,發條存的能量越大,又有鐘擺輔助它,是不須每天上鍊的。
鐘錶是計時的工具,很多與時間有關的事,都令人沉思。十多年前看了一部中文譯作《班傑明的奇幻之旅》的電影,故事由一位盲眼的製鐘師父說起。1918年第一次大戰已快結束了,鐘錶師父的兒子被徵兵派到歐洲作戰,不料剛上戰場就陣亡了,鐘錶師父從此腦中都是回憶,他想時間如能「倒流」,他就能憑觸覺或聽覺再「碰」到他未死的兒子。這想法盤據他腦中,當新建的火車站請他在大廳做大鐘時,他不由自主的竟把它做成了一個反轉的時鐘了,站在那座大鐘前面,藉著反轉的時針、分針,想像就可以讓你「回到」從前,拾取已失的所有。當然是個不可能實現的幻想,那真是個令人悲傷的故事。
再談小刀。提起小刀總會令人想起瑞士刀,深紅的刀柄,雪亮的刀身,刀柄上鑄著瑞士十字國旗圖樣,迷人得不得了,但我們小時還見不到這種有名的舶來品。初中時我有一位同學,有把可摺疊的小刀,圓弧造形,刀為精鋼,鋒利無比,刀柄黑木穿銅釘又鑲著銅片,十分考究,當時稱為「士林刀」,他對這把小刀珍視異常,很少示人,有機會拿出,幾個小男生總輪流借來把玩,把玩不到的人,面上都流出羨慕的眼神。想不到有次小刀的主人發神經,竟用它在木製的課桌上刻了個女生的名字,大約出自少男的單戀吧,從此之後,大家對他的崇拜就變成取笑了。他敵不過壓力,隔了段時候,只得再用那把刀把所刻的字削除了,桌面就留下一塊很深且寬的凹槽,想在上面寫字,得墊一塊很厚的墊板了。
半世紀後一次開同學會,聽一位同學不經意提起一個名字,我突然想起他就是那位擁有士林刀的同學吧,忙問他人在哪兒,同學說你不知道嗎?早亡故了呀。奇怪的是,此後我不論怎麼想,卻再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而曾令他「刻骨銘心」的那場愛戀,也因而變得無憑無據的不可捉摸起來。
再談車輛吧,交通工具往往是男生最著迷的東西。小時候汽車摩托車不多,常見的是腳踏車,有人叫它自行車,大約是從日本話來的,日本人叫它「自轉車」,兩個名稱都不通,這車你不踩它,它會「自行」或「自轉」嗎?當時很多小男孩初習腳踏車,沒有大人扶,是這隻腳踏這邊的踏板,另隻腳岔過橫梁踏另一踏板,搖搖晃晃、驚險萬狀下學會的。以今天角度來說,一般腳踏車都算低廉,但之前,它卻往往是富家炫富的工具,記得我有位同學有台英製菲利浦男式腳踏車,那種車子在鄉下很少見,輪圈是二十八英寸的,騎起來帥氣得不得了,我曾幻想自己也擁有一台呢。
那時鄉下還不少日據時代留下的腳踏車,有種既粗壯又笨重的,大家叫它「富士霸王」,大概車廠原名富士吧,供人騎乘之外,還可用來運貨。後來台灣自己也能生產腳踏車了,當時最好的品牌叫伍順牌,再過一陣,也有把橫檔做成彎曲狀的女用腳踏車了,比起一般的更為輕巧。
我初二時,有個同學叫林震和跟我要好,是個面孔黝黑身體壯碩的男生,座位在班上最後一排,正好在我後面。他每天從三星鄉騎老式的富士霸王來學校,得花一個小時以上。其實從三星到學校大約十公里,現在騎車,半小時可達,但要考量當時鄉鎮之間最好的路面也是碎石鋪成,坑洞又多,騎車很是辛苦的,他的富士霸王我曾騎過,實在重得不得了。
也許太費力氣吧,他每天來學校,一定要帶兩個便當,別人要「蒸飯」,他不要,他喜歡吃冷飯,問他為什麼帶兩個便當呢?他只回答說「餓啊」。比較稀奇的是,他第一個便當都會在第一節上課時吃掉,常利用老師寫黑板時吃,不寫黑板時,老師專心講課,也常看不到最後一排,所以總是有機可乘。他每要吃時,便要我坐直,幫他擋著,上數學課時,教我們的是一個綽號叫「火雞母」的女老師,兇得不得了,但火雞母雖兇惡,卻深度近視,常處罰沒犯案的無辜者,真犯案的她倒抓不著。林震和吃便當速度飛快,吃時會分段,吃完一個總計不會超過三四分鐘,他從不用筷子,只用只鐵製的中式調羹,他曾說,最危險是送飯入口時,這時被抓,叫人贓俱獲,咀嚼吞嚥時可裝模作樣的混過,相對安全。他便當的菜色簡單,通常有豆豉炒的蘿蔔乾,台語叫作「蔭豉仔菜脯」,還有條鹹魚,他送鹹魚入口,不到半分鐘可把全條魚的魚刺叮叮咚咚的吐在他的便當蓋上,我因保護他不能回頭,但能聞到魚的氣味與他吐刺的聲音。他偶爾會從三星家中帶個橘子給我,作為我「罩」他的回報,橘子是他家產的,後來同學也來跟他要,他就帶多些來賣給同學,做起生意來了,反正他有台載重的富士霸王可用。橘子的價錢我早忘了,那種橘子皮很厚,叫作「桶柑」,有時甜有時不甜,沒有「椪柑」好吃,但平時也不見得吃得到,吃它還得等冬天橘子上市的時候。
我大學畢業後在中學教書,一次回鄉,在路上竟遇見了林震和,那時他已不是早先的壯碩模樣了,變得比我還矮,皮膚還是黝黑如昔,說話變得有些靦腆,問他目前狀況,他說由於學歷問題,只得在縣政府的一個分支機構做臨時性的工作,對自己的處境不是很滿意,問我台北有沒有機會呢,之後便不再見過他了。
初一時我們有位數學老師姓游,他的大名我也忘了。這位游老師應該出身富貴家庭,原因是在那個時代,他竟有台BMW的大型機車,不是有錢,誰能辦到?當時機車不多,而這台機車是德系車不說,又是大排氣量的,所以更令人側目。老師待它非常周到,車的每個小部位小轉角,都擦拭得乾乾淨淨,車身是純黑的,銀色的引擎碩大又繁複,引擎上的散熱片,一片片的閃著耀眼的光亮,好看極了。
這輛摩托車沒有鍊條,跟汽車一樣,是靠傳動軸傳動的,游老師要騎它,便用腳勾出車側的踏板,輕輕一踩,引擎就發動了,引擎發出咚咚咚低沉的聲音,跟後來一般小排氣量的機車,如什麼Suzuki、Honda等發的劈哩啪啦的響聲大大不同,真是沉穩又威風呀。由於全校甚至全縣僅此一台,所以游老師可直接騎進學校,並且毫不忌諱的停在校長室前的長廊上,老師與學生經過,無不將眼光投注在車上。
游老師只教了我們一年,初二數學課上的是代數,就不是他教了。我讀初三時,學校內外竟再也見不到那台耀眼的BMW了,也再不見游老師的蹤影,當時有「白色恐怖」,有些老師會莫名其妙的失蹤,據說都與政治有關。但後來聽說游老師不是,他是因為家道突然中落,傾家蕩產的結果,竟殃及那台令我們小男生神馳不已的機車了。
世上沒有永恆的事,所有的事都會過去,機器會生鏽,年久失修,也會消亡的。記得有部老電影叫《阿拉伯的勞倫斯》,描寫第一次大戰前後一個英國軍官幫阿拉伯人爭取權益的故事,整個故事曲折又悲壯。電影採用倒敘的手法,一開始飾演勞倫斯的彼得‧奧圖騎著一台名叫Brough Superior的重型摩托車,在有黃沙的路上急駛,好壯麗的序幕啊,但不久出了車禍,勞倫斯就死了,那是1935年的事,而綿長的故事都由主角的死而展開。好像在說,所有結束其實都是開始,而所有開始呢,都寓有不久後定要收攤的消息。勞倫斯的故事跟《班哲明》說的是一樣的,似乎都是在闡明杜甫〈閣夜〉詩中的句子:「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算起來,都是悲傷的故事呢。
加入 琅琅悅讀 Google News 按下追蹤,精選好文不漏接!逛書店
猜你喜歡
贊助廣告
商品推薦
udn討論區
- 張貼文章或下標籤,不得有違法或侵害他人權益之言論,違者應自負法律責任。
- 對於明知不實或過度情緒謾罵之言論,經網友檢舉或本網站發現,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 對於無意義、與本文無關、明知不實、謾罵之標籤,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標籤、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下標籤。
- 凡「暱稱」涉及謾罵、髒話穢言、侵害他人權利,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發言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