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6月 二之二】零雨vs.鴻鴻/永恆的居所

左圖:零雨1984年在威斯康辛。(圖/零雨提供)
右圖:鴻鴻與樂天2018年3月24日在西本願寺。(圖/鄭達達攝影,鴻鴻提供)
左圖:零雨1984年在威斯康辛。(圖/零雨提供)
右圖:鴻鴻與樂天2018年3月24日在西本願寺。(圖/鄭達達攝影,鴻鴻提供)

比房子更珍貴的東西

●鴻鴻:

小時候常搬家,台南到桃園,中和到新店。這些經驗造成兩種不同結果──我媽一直想有自己的房子,而且是沒人住過的,老來終於如願,擁有一間新居。我呢,則從不認床,並且符合我的沒有規畫的人生:明年會在哪裡,做什麼事情,我從不知道。房價居高不下,如果我買得起一棟房子,不如拿來付三十年租金加上三十年的基本開銷。何況我買不起。

大學畢業第一份工作存了點錢,曾在花蓮瑞穗買了一間小屋,三十歲退休,後來一天也沒住過就轉手了。上次婚姻也買了一棟房子,房貸還沒付完就留給前妻了。從此覺得人生變化快,既然會婚變,也難保不會有地震、戰爭、核災,有的沒的那麼多,幹嘛買房子把自己套牢呢?即使生了孩子,我想給他的,也不會是一棟房子,而是比房子更珍貴的東西。

●零雨:

小時候回鄉,睡到半夜,祖母的木屐啪搭啪搭響起,只聽得客廳那古老的座鐘敲了三下,祖母開始了她一天忙碌的生活。接下來,雞鴨牛狗、蟲鳴鳥叫,不絕於耳。到了晚上,堂上油燈燈影幢幢,大家圍坐稻埕,黑暗中螢火蟲也出來了。

我上小學前,先是住在通化街,後來父親在龍泉街購置一棟日式房子。前庭後院,樹木扶疏。夏天,一家人在長廊擺上小桌吃飯,對著後院,貪圖涼風。後院中種著幾棵大樹,和鄰居小孩爬樹比賽。前院幾棵樹下,可以擺上香案,七夕時看月亮,祭拜七娘媽。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在這樣的居住環境下長大,如何適應後來台灣社會天翻地覆的改變?尤其居住這一環。房屋成為一件商品,環境嘈雜、侷促,與昂貴的價格不能成正比。所以你選擇了一輩子租屋,我則只能在宜蘭買房子了。現在年紀大了,想回台北,卻也難上加難了。

居住,應該是生而為人的天賦人權,現在卻演變為賺錢發財的途徑。

書才是真正給人安頓的居所

●鴻鴻:

也許書才是真正給人安頓的居所。有些作品雖然片段,卻足以洞澈人生,設定可以讓我在其中搖擺的座標。我的啟蒙小說是赫塞《徬徨少年時》。我心目中最偉大的愛情小說,一部是歌德《親合力》(又譯《情投意合》),一部是福樓拜《包法利夫人》,一部揚升、一部沉淪,但都是關於愛的失落。寫人性黑暗面,我以為最誠實的是塞利納《茫茫黑夜漫遊》;寫世界黑暗面,則有卡夫卡。他們一樣尖銳一樣幽默。保羅‧奧斯特是我的娛樂讀物,就像伍迪‧艾倫的電影一樣,充滿迷航的樂趣、敘述的快感,以及人世間其實並不可能的出路。中文作家我最欣賞木心,他是一位尼采,從容、瀟灑,對世界毫不猶疑地斷章取義,卻令人無法不同意。還有王文興、七等生、陳映真的小說,都是我的課堂必讀。

相對於小說是敘述,戲劇則是呈現的藝術。探討夢作為人生鏡像的幾部作品: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卡爾德隆《人生是夢》、克萊斯特《洪堡親王》、巴索里尼《夜長夢多》都是聖杯,後兩齣我還有幸執導過。直視人生殘酷面的契訶夫與貝克特,散發不可思議的詩意。而與當代最貼近的劇作家,當屬戈爾德斯和莎拉‧肯恩,前者《侯貝多‧如戈》和後者《滌淨》都是談愛與孤獨談到淪肌浹髓的猛藥。他們讓我醒悟,如果沒有剖白的勇氣,不如不寫。但可以用來面對這野蠻時代的經典,或許還要數卡瑞‧邱琪兒,她的《遠方》、《七個猶太小孩》根本就是強大的詩。

你覺得寫作的人必須讀經典嗎?

寫作的人絕對要讀經典

●零雨:

寫作的人絕對要讀經典。

就以文學經典來說,每一部經典,都是一個特異生命的呈現。它思索、剖析生命,它介入人生的視角,都彰顯了生命的複雜性。它可以帶領你走出規格化的日常現實,以及個人無法超越的思辯維度。同時,經典也展現了人類輝煌的創造力,寫作的人,可以從中接續這種創造的火光。年輕的作家,情感充沛,創造力四射,寫作聽憑原始力量驅使,較不費力。等到年紀漸長,創造力相對處於沉穩的狀態,此時閱讀經典,是再一次參與高手的創造過程,寫作或可因此而提升,進入另一個階段。

東、西經典卷帙浩繁,實在太多了。文學方面,我常依照《中國文學史》、《西洋文學史》裡面的介紹,讀過一遍之後,再抽樣選讀個別經典來細讀。例如《詩經》、《楚辭》、唐詩、宋詞、明清小說,不可不讀。《聖經》、荷馬史詩、希臘羅馬神話、神曲,不可不讀。現代文學,也可以參考《現代文學史》,魯迅、張愛玲、王禎和、七等生,一路讀下來。中文現代小說,我覺得《阿Q正傳》、《金鎖記》、《嫁妝一牛車》,不可不讀。

西方現代文學,我個人特別推崇俄國文學,還有南美洲的文學,就地域而言,一冷一熱,各有不同的輝煌造詣。他們的文學大師,經典作品很多。但是像杜思妥也夫斯基,年輕時讀過一次,便不會再重讀。果戈里、契訶夫的作品,我可以一讀再讀。至於南美洲的作家,波赫士全集,列在案頭。我另外還收有一位作家的全集:木心。說起來,我的組詩〈文明回憶錄〉,就是向他致敬的。

除了文學經典,還有哲學、藝術等各類經典,可以選擇一、二部深入細讀,如《老子》、《莊子》,也會很有收穫。

當代詩文壇中,有哪些令你印象深刻的人物?

私淑的對象

●鴻鴻:

確有某幾位人物,是我私淑的對象。

商禽,我第一次得文學獎的評審,對詩的慧眼,予我莫大激勵。不求聞達,獨步山徑,寫滿小本子裡的詩,對文字永遠像初戀般的忠誠無偽。

秀陶,同樣是散文詩大家。對文字有潔癖般,細細經營他無煙火氣卻深蘊批判的詩。一手迻譯世界散文詩選以及里爾克,為自己建立超高的美學典範。

黃粱,漢語詩的精粹與絕美在他手中完成,像塔可夫斯基那樣保存了直覺的心象。後來幾乎以衝動血性完成破格的多語文本二二八安魂曲《小敘述》。他對詩比我虔誠。

還有廖偉棠,從波希米亞少年到哀樂中年,如果杜甫有一份臉書,我想也會這樣每天po出他對人間的貼身紀錄。

阿米,飛蛾撲火般地寫詩,不計成敗。我希望自己也能像那樣寫詩,但我應當沒這膽量。

這幾位築成的防火牆,庶可讓我免於淫巧、堆砌、故弄玄虛的迷障。

戲劇界的話,我的偶像是楊莉莉教授。她的演出研究扎實、全面、處處洞見,三十年來一直是我的指路明燈。

你呢,可有令你印象深刻的人物?

●零雨:

指引我進入詩寫作的梅新先生。他創辦了《國文天地》,《聯合文學》這四個字也是他的點子。他主持《中央日報》副刊,竭盡心力。《現代詩》復刊,他大力奔走,讓一份元老詩刊重新注入新的活力。他對工作無盡的熱誠與奉獻,令人欽敬。

提醒我詩有兩個焦點的林泠,告訴我什麼樣的文字是可發展的文字,什麼樣的文字難以發展,這幾乎是寫作的鑰匙之一了。

周策縱老師贈送東坡集字。(圖/零雨提供)

我在威大的老師周策縱,他的《五四運動史》望重士林。他熱愛文學,一年,在《創世紀》詩刊讀到我的詩,便和我聯繫。他總是強調放手去寫,不要怕,想寫什麼就寫什麼。一九九九年,他集蘇東坡的書法與詞句,組合了幾句話贈我:「霧鬢與風鬟,逸想飛驚,神幻若訴。雲蒸而冰解,文章盤錯,幽姿獨高。」看到的人,以為是東坡先生寫給我的,我非常感念老師的鼓勵。

夏宇,她對文字的實驗,對文字的敏感,也給我很多啟發。

黃粱,蟄居花蓮,傾其一生,以個人之力,全心投入對現代詩的探索、評鑑與整理,寫成一百六十六萬言的《百年新詩1917–2017》、四十萬言的《台灣百年新詩》,他對現代詩的熱情,可佩啊。

我的老朋友吳繼文,以小說知名。性格穩定,人品一流,他的為人,讓我想起「人格者」的形象。

歪仔歪詩社的社長黃智溶,最新散文集《冬日磨墨》,寫出傳統詩書畫的美學,同時他也是傳統美學的實踐者。一走進他家,就能感受到傳統的魅力。我對中國繪畫的鑑賞,也常來自他的提點。他廣泛閱讀中西文學藝術典籍,總有獨到的看法。

可否談談你的新詩集《跳浪》。你是寫給誰看的?

《跳浪》與《女兒》,寫給誰看?

●鴻鴻:

這本詩集也可以說是三年集。這三年世界天翻地覆:香港淪陷、疫情席捲,兩者又均震盪台灣。香港的正不勝邪,令人怨天無道,恨己無能;無中生有的疫苗之亂,則令人深感荒謬,卻也燭照出人心惟危。

於個人生活上,素來仰慕與共濟的師友竟一一遽爾離世,令我常生大海浮舟之嘆。然而近年耽迷爵士樂,從音樂中得到領悟之餘,也從那些在泥塗中拚搏的音樂家身上,承接了許多勇氣。同時,樂天漸曉世事,更牽引我源源不絕的情動與思索。

潮浪一波一波襲來,詩就像一種跳浪運動。是遊戲、是對話,也是一種自力自發的,不甘於被捲走或被淹沒的抗爭。雖然無法避免仍舊落在浪裡,但至少我們嘗試躍起過。

我沒有預設讀者,也許就是寫給我的同代人。他們知我何以心憂。我的寫作,他們的閱讀,就像彼此伸出的援手。

你呢,你的《女兒》又是寫給誰看的?

●零雨:

我今年二月出版了最新詩集《女兒》,裡面包含了許多組詩,例如〈女兒〉、〈我和Z〉、〈看畫〉,還有一些篇什書寫我對母親的記憶。

我寫詩很少想到給誰看的問題。

我整個寫詩的歷程(——想想,竟然四十年了),一直都是自問自答,自說自話。或者說,是一種生命自我淬鍊的過程。我之開始寫,也很偶然。在這四十年中,我寫出詩來,也很偶然,沒有刻意去寫,是偶然有所感發,詩自然來到。組詩也一樣,有人以為我寫組詩,一定是長時間經之營之。其實不然。我寫組詩,往往一氣呵成,沛然莫之能禦。我不知這力量從何而來,但既然來了,我就把它記錄下來。

我最近讀到俄國詩人布羅茨基的談話錄,提到斯特拉文斯基回答這一類為誰而寫的問題時,說:「為自己,為一個假定的alter ego(第二自我)。」我就覺得,這回答太好了。這應該就是我的回答了。我寫詩,就是寫給自己看的,但不是現實中的自己。而是第二自我,正是這第二自我,作為我的讀者,我傾訴的對象。

到了這個年紀,你還有夢想嗎?或者說,還有未完成的心願?

未完成的心願

●鴻鴻:

楚浮才活了52歲,與他同齡的塔可夫斯基不過多活兩年;而印象中長命的布萊希特,也只活到58歲,跟我現在同年。我沒有奢想他們的成就,畢竟那關乎天賦與時機,但既已活到比他們更老的年紀,難免會意識到時不我與。

我的創作沒有時程。不過琢磨多年的一個電影題材最近忽然有了頓悟,覺得應該要寫完。我想多做跟音樂有關的劇場,例如正在把黃靈芝的一篇小說發展成爵士歌劇。我還想把舒伯特《冬之旅》做一個劇場版,反映今日世界的「末日之旅」,好回饋這些我喜愛了半生的音樂。

許多書想細細重讀,但恐怕沒時間了。新的待吸收的知識如洪水沒頂,還有我的「退休讀物」(如杜斯妥也夫斯基全集)在排隊。

不過這些就算都沒法完成,我也不會遺憾。唯一的牽掛,大概就是樂天。只願天假我以數年,讓他成長到不用那麼依賴我的時候。

六年前在一首詩裡,我已經預先寫下我的遺言:

當被時光飲盡,剩下來的

就是回味,然後,連回味也消亡

──活過,令人快樂過

就是最好的報償。

●零雨:

我未完成的心願,太多了。但是這一生能做的事,現在回顧,真是太少了。這當然和我的疏懶有關,我總是胡思亂想的多,起而力行的少。時光匆匆,轉眼進入暮年。在此黃昏之時,我特別敏感於歸宿的問題。

我希望能有一個安心的住所,不受左右鄰居的干擾。

樓高二、三層,或四、五層,重要的是要有一個合宜的庭院,種上幾棵樹,可以聽聽蟲鳴鳥叫,可以在庭院中散步、閱讀、思考,或與三五好友時時相聚。

我深以為每一個寫作的人,都應該擁有這樣的住所。乃至於每一個人,都能擁有這樣的住所,那當然是最好的。這樣的住所,可以專供藝文人士酷愛寧靜生活者,尤以孤老無依者優先。

南京先鋒書店老闆錢小華,租了一屋作為「詩人之家」,收藏詩人手稿、供詩人休憩、交流,空間寬敞,布置雅致。我想,他也有同樣的夢想。只是我的夢想恐怕更難實現一些,尤其在這樣的時代。

天后札哈·哈蒂(Zaha Hadid)說:「建築就是我對理想世界的追尋。」今年,普利茲克建築獎的得主迪埃貝多·弗朗西斯·凱雷(Diebedo Francis Kere)也提到:「建築創造了一個環境,讓人類可以發展自我、感受快樂和擁有我們所說的幸福感。」

這是一個桃花源的夢想嗎?

最近以來,我的心中一直充塞著這個夢想。

七月《文學

楊双子vs.瀟湘神將於7月4-5日登場,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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