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郭強生/西門白首
他偶然間觀賞到那部經過數位修復的短片。已息影的大導演尚在美國念電影時的一個拍攝習作,記錄了冷戰時期的台灣,三個大學生,一趟造訪新竹五指山的行旅,時間是一九六六年。
不同於風景遊記,短短十九分鐘的黑白膠卷上,刻畫的是那個遙遠的年代,台灣年輕人浪漫、率真、充滿著夢想與活力的樣貌,與教科書中描寫的封閉壓抑的時代氛圍大異其趣。二男一女,清新氣質放在今天也會是某類偶像典型,讓人很容易聯想到楚浮的《夏日之戀》。
片頭一開始,他們搭火車從台北車站出發,車窗外的街景是綿延的中華路,行經中華商場,西門町圓環,開過了著名的「點心世界」,接著朝向當年還稱為「理教公所」、今被修整保存的「西本願寺」,繼續一路行進。然後,就在火車即將駛出鬧區的那一瞬間——
相隔著近一甲子的時光,遠方模糊的背景中,匆匆閃過一個店招,螢幕前的他,心在那一刻倏地抽了一下。
看不清店招上的字,但他認得那個位置。
那兒曾經有一家北方口味的餐館在此,許多美食饕客的懷舊文章都還會提到,這家館子的涮羊肉鍋是多麼美味。至於它是何時歇業消失的,整棟建築是何時拆除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他記得,附近理教公所那個違章林立的大雜院,在一九七六年清明節晚上,被一把惡火燒得寸瓦不留。會印象深刻,是因為第二天的報紙頭條全是蔣公崩殂,前一晚驚天動地的雷雨與這把大火,常被人拿來穿鑿附會。
他也記得,小學的時候跟父母上西門町,要回程的時候,總在離那家館子的不遠處等公車。
但為何對餐館內部全無印象?也許和父母從未在裡面用過餐,從來只是一遍一遍過其門而不入?
他不免疑惑。
母親走得太早,父親衰老得教他措手不及,否則,即使鏡頭裡出現了那個早已消失的招牌,他也不至於當下會被一種錯過的失落感,攪得心神不寧。
明明對他們來說,那就不是一間可以視而不見的普通飯館。
在它還沒消失前,父母卻刻意想要避開似地。依著童年記憶,他們在西門町吃過這麼多家館子,何以獨獨漏了這一間?
他反覆倒轉影片,只為了想多看幾眼,定格畫面中那個街角與懸掛的店招,卻又同時有種啞然失笑的感覺。好像又再一次領悟到,父母親之間,永遠還是有一些屬於他們夫妻間的事,做子女的無法理解。
(難不成,父母親也只有七十年前的那晚,去過那麼一次?)
●
失蹤半世紀後出土修復的短片,恰似童年與家的回憶之於初老的他。塵封膠卷無預警地被啟動,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悵然。
想要和父親分享這個發現,念頭又幾度被打消。畢竟與九十六歲的老人相處,日常對話已不再是隨興自發的互動模式,倒更像反覆的文法練習,卻不再有進階的可能。
縱然已無法向父親解釋來龍去脈,甚至得到的也許只是空洞的凝思,他最後仍說服自己,只剩他二人的這個家,不可以沒有了回憶。
也不能沒頭沒腦丟出話題,還得先試探性地問路:爸,你和老媽結婚的時候,有沒有請喜酒?
聽到他的問題,老人簡單答覆了一個「有」。
父親的意識與精神狀態已經常如同接觸不良的電燈,有時乍亮有時閃爍不定,更多的時候是全無反應。所謂分享,或許只能算是他的一廂情願。
「在哪兒請的?」他接著問道,感覺自己像是正在小心地倒車入庫的駕駛,看看是否能引入正題。
父親開始恍神了。
「台北。」
台北哪裡?西門町嗎?還是火車站附近?
已經有好一陣子了,父子間的「聊天」都是以這種類同職場面試的方式進行。他得先假設一堆問題,然後像擲飛鏢似地丟出,等著看哪支最後會正中父親的記憶開關。
不確定自己當下是什麼心情,只是傻氣地覺得,如果能從老邁的父親口中,聽見那個他期待中的答案被確認,只剩父子倆的這個家,彷彿又因此可以活絡起來。
顯然父親有點被他連發的問題搞糊塗了,眼神裡流露出他熟悉的那種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無助。他只好把問題再縮小範圍,重新設計過。
「那個,你跟老媽結婚,有請喜酒,對吧?……是在哪家館子啊?……聚豐園嗎?……」
沉默。
「還是……致美樓?」
●
老相簿裡有一張父母的結婚照,僅此一張兩人頭像,連個全身留影都沒有。母親說過,和父親兩人當年窮得連讓照相館多拍一張的錢都沒有。
母親從大陸逃出來的時候,長輩曾教她把幾個金戒指縫進鞋底,逃過了搜身盤查。成家後,父親一個人的薪水不夠用,孩子出生了要奶粉錢,生病了要醫藥費。就靠著這幾個金戒指在當鋪裡出出入入,成了救命錢。
(母親還說過,那時……)
少時對這些父母嘮叨的往事他都沒什麼耐心。
成年後,諸般細節常張冠李戴,甚至難以打撈。直到某件看似毫無相關的事件或景物,突如其來,像偵訊室裡那盞打在犯人臉上的燈,無情地照得他睜不開眼,彷彿也在拷問著他:你怎麼可以不記得?你怎麼會不記得?——
模糊有一個印象,母親有次隨口提起他們的大喜之日,只邀了幾個朋友寒酸地請了一桌客,就算是喜酒了。
父親那邊沒家屬,母親這方是被後母掃地出門,也沒有家長親友出席。時間是一九五三年,亂世中的兩個年輕人,國共內戰逃難到了台灣,自己做主草草辦了簡單的婚禮。
想必聽完他也就隨口搭問了一句,在哪兒請的客?如今卻怎麼想不起,是父親?還是母親?曾經給過他那個答案,他卻沒怎麼放在心上。
早就關門的老店,引不起他想再多探聽的興趣,生怕他們又因為講到了那簡陋的喜酒與拮据的結婚照,扯出了其他的舊帳莫名地一觸即發。所以他可能還自認老練識趣地,草草結束了話題,搞不好還暗自慶幸,躲過了未爆的地雷區。
看似無心丟出的往事,有無可能,其實是母親想要分享又怕自作多情,暗自希望最好是由兒子繼續發問?哪知當年被聰明反誤的他,竟謬解了他們的心思。
倘若,曾與他們重回過(或許名為致美樓)的那間餐廳,擁有這樣一份記憶,單身已老的他是否就能藉機重溫一下,久違了的闔家歡?
還是說,會因自己從未幫父母慶祝過結婚周年紀念,反而加深了遺憾與慚愧?
那一夜,在中華路上的這間館子裡,當同桌人舉杯向新郎新娘敬酒的那一刻,他們心裡還是充滿著激動與期盼的吧?
會不會想像起自己未來兒孫滿堂?有沒有偷偷彼此交換一個眼神,彷彿在問:真的可以嗎?
無論如何,這就是了。
兩個新人,一桌飯菜,牽起了接下來五十年同行的人生。
說不定父親的記憶真能被我的問題勾動,從他口中說出那個答案——
他在心裡暗自期盼著。
但老人只是繼續望著他,默不作聲。然後,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開口反問:
「你為什麼還沒結婚?」
●
(沒結婚就沒結婚吧!)
單身也不是沒有好處。一個人出門,不用向任何人報備,也不需與另一個人協調,可以隨時更改目的地,自由決定要在任何地方停留,或轉身就走。
比如,他可以突然就決定去看看,原來的理教公所被恢復成西本願寺後的模樣。
當然早已沒有「致美樓」的任何蛛絲馬跡。平交道也沒了,中華商場也拆了,現在這一區已變得十分寬敞幽靜。相對於兒時記憶中的商家櫛比鱗次、公車站牌林立的車水馬龍來說,現在這一段中華路著實顯得冷清。
站在西本願寺草坪前,一眼就可以看到對面的國軍文藝中心,如今不再有商場建築阻隔視線。
小時候在對面的人行道上,總有著外省老兵模樣的小販在賣著一種叫「槓子頭」的堅實燒餅,以及叫作「散子」的油炸零嘴。
槓子頭沒法張嘴咬,得掰成小片泡進熱湯裡食用,像是帶有北方戰火記憶的某種軍糧。
散子則形似一把成束的細鐵絲,油膩膩的,類似油條概念炸麵粉而已,感覺就是一種窮人食物。
但是小時候沒什麼零食,什麼都好吃。買了槓子頭和散子回家,就像是當天去過了西門町的證明。
中華路是變得清爽了,車道更多了,但真的就比較現代化了嗎?他遙望著國軍文藝中心外形已難掩風霜的低矮構造,忽然有一種咫尺天涯的錯覺。
他當下便放棄了過街的念頭。
他這個年紀還不算老,但已經感覺如今在中華路要過街是吃力而危險的一件事。一片曠野般的大馬路,模仿林蔭大道的概念,就比較氣派文明了嗎?從西門錢櫃走去捷運六號出口,綠燈九十秒根本不夠,每回看著秒數倒數都心驚肉跳。
(年紀再大點,要怎麼辦?)
●
王爾德的名劇《不可兒戲》中有個令觀眾爆笑的經典橋段。
貴婦巴夫人在面試未來女婿傑克時,問及對方家世。本是孤兒的傑克回答得有些閃躲:「我必須說,沒有雙親。」他用了lost這個字,所以可解釋為父母雙亡或父母不詳。
但劇作家聰明的設計,讓巴夫人聽成了第三種意思:「搞丟了?如果是遺失一個,那非常不幸,兩個都被你弄丟了,你這個人也太粗心大意了!」
(搞丟自己的父母,並非不可能。)
回程的路上,小黃司機正在播放一首當紅的流行情歌:而——我——在這座城市遺–失–了–你——
聽著那樣溫柔的吶喊,卻讓他想起了王爾德的一語雙關。
也許那不是純為搞笑,而是劇作天才看到了許多人從沒看到的,為人父母的無奈。
(自己是什麼時候在這座城市裡遺失了他們的?)
是在父母想要跟他分享往事他卻心不在焉的時候?還是他沒注意到,父母開始越來越不喜歡上台北的那一天起?
如今他終於能體會,曾經熟悉卻突然變得陌生的街道,讓人行走其中會是一種何其不安又悲傷的感覺。
就像如今的中華路之於他。
父母也必然曾因有感自己的腳步已跟不上而沮喪,因為台北已不是一個對中老年人需求來說方便友善的城市。
而他卻毫不在意。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一直還站在往日的街角,看著他三步兩步就往對街跑去。
現在回頭才看見,他們還站在點心世界的門口,在致美樓前,在國軍文藝中心外。懷念他們的鹹豆腦嗎?喜酒當天請了誰呢?當年觀賞千載難逢的李麗華粉墨登場很興奮吧?
從來沒有問過他們的這些小事,一轉眼就再沒機會聽到回答。他還以為,曾帶著父母去東區吃知名義大利餐館,那就是一種體貼。他們應該會更開心吧,如果他願意放慢腳步,陪他們重回那些場景。
他就這樣搞丟了他們。不知道他們早已放手,看著他漸行漸遠而不再出聲。不是他在陪父母吃館子逛街,會不會反而是,他們在勉力陪伴他,因為不希望日後他會為了相處的回憶太少而自責?……
(無法認同那歌詞的小題大作,莫非表示自己老了?)
不要輕易說出「遺失」這兩字,年輕人。
等你到了我這個人生階段,你就會明白了。真正遺失了的珍貴之物,其實是很難啟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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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麗華是何許人也?影劇版對她的殞歿表現得不關痛癢,還不如哪個周星馳電影裡的甘草配角過世,占的版面更大。
因為那是我們兒時的共同記憶啊!七年級的記者回答得理直氣壯。
他只能暗自心裡發出感慨。
你們還不懂得,光有同輩的集體記憶還不夠,忽略了父母那一代的集體記憶,其實也就是遺失了他們。
後來,當發現自己錯置了時空,那個致美樓未必就是父母大喜之日的同一間致美樓時,他忍不住猛搥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他在紀錄片中所看見的中華路與致美樓,那是一九六六年。
父母成婚於一九五三年,那時連中華商場都還沒動工。
有可能搬遷過,也有可能畫面中的根本是復刻版。如果沒有確鑿的資料,集體記憶更有可能只是被倉促誤導後的拼貼。
遺憾的是,他到底還是沒能搞清楚,父母的那一桌喜酒是在哪間館子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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