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小說特區】陳淑瑤/怨偶(上)

(圖/川貝母)
(圖/川貝母)

樓頂西南邊的房間沒有床,只擺張桌子靠窗,桌上覆蓋一面青淡的玻璃,有一天他發覺裡面有東西在動,它便不再只是桌子。桌裡有一片天空倒影,飛機在飛,悠悠緩緩地,天空的高度就這窗的高度,他捲盡簾布拓展天幕,等著看飛機。在這裡鳥是更大的飛機,飛得更快。

去年夏天一個戴一只耳環的年輕人路過,跟他分享了一個飛機雷達,簡稱FR24的訊息,24即一天24小時,夜以繼日提供飛行訊息。他看清楚他戴的不是耳環,是一枚刺青,刺的不是十字架,是一架飛機。他下載程式,透過它隨時隨地辨認行經上空的飛機身分,掌握它們的行蹤。有一天要是連飛鳥的身家也能辨識,那世界再沒有祕密了。

女主人找不著男主人時上這兒多半能找著,他垂臉凝視桌面,彷彿研究著某人的命盤。

飄洋過海經營生活之前,他們的婚姻早已判死,只是如同他們的國家,雖然判了死刑,卻不敢執行。冷戰那些年妻子默默棄物洩恨,自己的他的家裡的,甚至女兒的,從小到大她沒丟過女兒一樣東西。他們沒有因為找不著什麼來詢問她,她變本加厲掏空,丟到一個程度,謎底呼之欲出。這人極可惡是見五斗櫃首格放男襪的小抽屜整個空了,一塊蒼白若女人大腿瘦肉,他竟然笑了。

抽屜底躺著一枚氧化呈古銅綠的硬幣,表面浮凸一線條,偉人頭像詭笑隆起的嘴邊肉。他用食指繞著錢幣外圍,他這些年忙的就是這樣,繞著錢幣跑,指尖沾滿毛灰。岳父相信在各個收納空間放一枚錢幣有利聚財,他挺願意執行這類無傷大雅又不花錢的小迷信,但此時於他卻似一種腳尾錢的感覺。關上空心抽屜的曖曖回音聽起來坦然又遙遠,曾經這是他的容身之處。

接近攤牌日愈無事一身輕,她說,不然……回你家那邊去,爸媽都贊成。

聽起來好像她不去。她去,只不過不願意跟他在同一個句子裡。主詞是他,動詞是回去,她的動詞是去。

十四只箱子,封箱前她略表尊重請他過目。他覺得丟臉,帶她外婆那兩具骨董木箱和塑膠整理箱,擺明不是去玩的。他向來紙箱輕鬆隨行,水果箱清香耐用,簽字筆在五個面向畫魚,從任何角度都能一眼看到。她說,你乾脆連底下也畫,讓它像骰子在輸送帶上打滾!

對一個豁出去的女人,絕不要有意見。一根手指頭正反兩面包辦一切,他摸了摸,叩了叩,木箱回音如叩門,聽起來世故含蓄,像要來借東西。

「不如……先去晃一晃?」他說,暫時用不到的東西慢點再寄船,我們先飛過去。他預留時間好讓她反悔,她愈是執著,她想看海上的風景,她說。暈船藥備妥,行前忽然變卦,「不然……先去晃一晃。」她說,比較用不到的就紙箱那些。他這次完全忘記作記號,她主動在紙箱上畫魚,兩條,尾巴對尾巴。

民宿蓋了快一年成立三年,一向體重過輕的她掉了四公斤,非常確定眉間那Y字形皺紋是在這裡刻上的,經常偏頭痛,並且患了一次顏面神經失調,經一旅外的在地介紹,她到市區習畫,尋求藝術治療。她的習作瓦片似的一片接一片擺放在牆角,誰無意中發現讚賞幾句就送給誰,絕不掛上牆壁,「掛起來就消失了!」她竟然會說這種話。他聽膩房客驚豔的讚美,眼看作品流於媚俗。他對她說,你畫那兩隻魚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有繪畫天分;更有經營民宿的天分,他心底嘀咕。

繪畫教室滿是古家具,牆上寫著一句畢卡索名言:「窮此一生,我都在研究怎麼樣才能畫得跟小孩子一樣。」習畫的人滿眼新奇,走入另一度童年。大學專攻西畫,研究所念造形藝術,科班出身的老師教他們鑑賞古美術,看它童拙的線條黃昏的色澤,擺設巧妙與否更是知音的考驗。她認為這是外婆的古木箱帶來的緣分。

不透露年齡和婚友狀況愛穿船形領肩線畢露的女老師,她目測四十,他光看照片,不便說不到四十,反說,不止吧!

老師說古家具現在貴得無法無天,二十年前,不小心說溜嘴,二十年前,她初接觸時隱身在頹廢失修的古厝中,被混在拆屋工人當中的買手一車車載走,經幕後行家清理美化,浮出市面身價暴漲。

那時她才幾歲,可能是跟個老男人一起淘寶……民宿主人得擅長蒐集傳奇,即使一般般也能給它一次不平凡的描述。

她在島上出生,四歲舉家搬遷只有海風、哭泣和鼻涕的印象。十四歲轉學回來一年半,舅公看她曬黑了教她講,「我不是黑著底,我是黑沒洗!」回想起來那時父母親應該是回來避鋒頭的,她返鄉的官方說法也是喜歡這片山水,具體的收穫是那些靈魂出竅的古家具有了平坦的棲身所,她最記得去碼頭接運它們那天起著大霧,霧是多美的帆,想到它們從霧海中向她走來,一頭淋漓霧水的她泫然欲泣。

她母親比她更早回歸,在他們看不到的時候和一個男人在一起,那男人學生時代曾是個民歌手,有一首歌流行過,後來為五斗米折腰安於做一名鄉下的公務員,閒暇時在文化中心教彈吉他,她母親愛看人家抱個吉他唱歌,婚前上過他的吉他課。五年外島生活慢慢助跑,終於起跳飛越,吉他老師調至理想城市前曾經跟這班學生預告,退休後他將再回來,再體驗一次鹹鹹的水如何喝到後來變得順口。她在小城路上走著就遇見他了,吉他老師說她沒什麼變,倒是水不鹹了,原來街上多出好一些加水站,大家都提水載水喝了。

女兒諒解母親,他妻子一向道德感強對不倫戀反常地毫無惡評。老師她爸還在,妻子淡淡強調。

妻子習畫的市區他高中時期叫作鎮,聽說升格為市好幾年了,他不知道;對他而言此市非彼鎮,鎮永遠是鎮,實心的紙鎮,一塊平穩的岩盤,背著書包的少年爭相踩住它,大跨一腳搭上彼岸。那裡公車總站旁一排老舊灰白的門板,像一艘廢在岸上的船,他和同學猜拳決定該誰進去——遇到長他一屆的呂芸芸開口他非進去不可,同村讀普通高中的學生僅他們兩個在鎮上補習數學和理化,聽說她現在人在國外——門軌嚴重磨損,使力將門板向左一搬,飛沙走石一港北風強行入侵,明明一鍋煎包擺屋內,做生意的人卻總是一臉莫名其妙,讓人羞得無地自容。

老師割愛一張迷你到只許坐兩瘦女人的沙發,她說皮面是紅酒色,他說是碘酒色,好大一塊傷囗;沙發搭配一盞立燈,好像船與槳,不得拆分;他諷刺不就像掃帚與畚斗如影隨形。她不透露價格,哆嚷似曾坐過這沙發,也許小時候在外婆家,她和她媽老愛追憶她外婆家的富貴年代;她說它樸拙,他覺得做作,穿旗袍的人追西洋風,反顯得小家子氣。

她將沙發安置在東北角,天南地北對應築在西南邊大門左側的和室,她坐上沙發拿起復刻的老式電話托著腮幫子,適時關切餐桌需要,對上下樓的客人會心一笑,蕭邦夜曲在和室低迴,他聽得到她那情調豐富略帶苦澀的啼笑聲。

他划著手和屁股挪向和室門邊,微探出頭斜眼瞧她,電話線狗鍊似的繫著她惺惺做態地斜倚在那沙發上。

這兒顯然沒有她能聊天的對象。漸漸他不確定她在跟誰竊竊私語。她認識在地的藝文人士,共同發起一個讀書會;魚幫水,水幫魚,她說。

另一種令人不安的低語出自牆上舞詠的扉頁,她花錢買優美的月曆,為了對照?為了享受一天天撕去的快感?且掛上免費贈送的土日曆,紙舌頭又長又薄舔來舔去。一陣大風連天花板上的枝型吊燈都在搖晃,一個愛賣弄名牌的花店老闆娘盛讚這盞燈完勝一票民宿。她逮到機會就「炫都麗兒,炫都麗兒」地叫,枝型吊燈的英文發音,用「香奈兒」來記就不會忘記了她說。一聽就是她那美術老師的調調,這筆交易跟那女人脫不了關係。

她身體拉長傾出沙發,一條胳臂求救般搭得海遠。在那個點上他應該看得到她那隻手,她懷疑他故意忽視蹺蹺板那頭的人正懸在半空中。她用念力在心底連名帶姓喚他,就是不出聲。有一次她跪在沙發上伸長手捻響指板,重心不穩撲倒在地,一整晚就聽見她想到就笑,想到就笑。無計可施只好冒著損害炫都麗兒的危險用風提醒他聽候差遣,手伸到盡頭冷不防拉動窗戶,閃開閃關像抽著風櫃,直到火光燃起。

對他無所求時她安心變換著纏繞在沙發上的姿態,如在無人島上,自由縱情,什麼都不缺。他彷彿看見那沙發飄浮起來了,女人笑得放蕩,像給男人抱在腿上。

他二姊上門來,站在桌邊瞪著,搖頭走人,同來的二姊夫嘻笑兩聲連忙跟出去。最受不了這些都市女人不回鄉下婆家的二姊,此番他開民宿最出力,她的另一個弟弟國賓獨自返鄉重操舊業,妻子連個蚊聲蚊影也無,恐怕是離婚了,大家心照不宣。怕就怕離婚是會傳染的,二姊藉著民宿做橋梁,盼他夫婦安居樂業,但就這一幕,她和這個女人建立起來的新友誼瞬間全毀。

他暗怨來得真不是時候。這種時候亂髮遮掩,她的臉他完全看不見,許多關乎女兒的事、他倆的事、家族的事,藉由偷聽她講電話得知。從她收斂的聲調和調整的話題,他知道她是在裝作不知道二姊來了,她心目中的外人不是飛來的房客,是這些在地人。

她在電話中說「那人」壞話,那人在她的城市投資創業,有些曇花一現她都不記得了,就是要當老闆,花掉她娘家多少錢她都不敢算,虧得有那麼包容的岳父母;媽咪說的一句話令她心酸,同時指給她一個方向,媽咪說,我們家沒有他想像的那麼富裕,說不定他們那邊也沒有我們想的那麼不好過。她來這裡住下才明白大家都把偏鄉想得太窮了,至少有土斯有財還是有點道理的。這窮像一隻唱歌討好她的醜鳥兒,她來了不見鳥蹤影,悵然若有所失。

她那麼一點兒歸屬感其實是被嚇出來的。說到拎三件行李不如先去晃晃那個星期,未知會家裡,兩人在他鄉的民宿度過三個晚上,村裡住了兩晚,瞞天過海,簡直私奔。日後她常鼓勵返鄉探親的人如法炮製,不僅外來的媳婦受用,當地人有的已跨出那一步,這就是教育,她說,老的小的都需要教育來提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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