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崔舜華/雨未央
台北的雨曲折,一月之末,折宕得像一道怎麼也走不完的冰藍色小巷。閧裡有破落人家緊掩門戶的那種敗壞氣息──是誰把城市的家產揮霍傾盪?連字也寫不好的那種歪歪拗拗的頂樓鐵屋。其中我是一員芸芸台北人中的微小共犯──快到了貼春聯的時候,天可憐見,雨水靡靡,迷糊了人的眼睛,賣聯人連擺出一小方殷紅墨黑的餘裕都沒。
我看見一粒完美的巨大的鑽石從天而落,墜毀在地面上吼出滿耳暴雷;隨之傾洩而下的是一整座碎鑽礦山──閃閃發光閃閃發光──我閉上眼睛,不可以對任何人洩密。
整座城市的水都瘋了。它們樂在其中,彼此踐踏,踢躂起舞──整個一月的水紛紛都瘋狂了。
誰又能言明──身溺大水之中,你滑溜的雙手是鱗片,難道我們且不是瘋的嗎?
我看見一個穿黃雨衣的傻子在滂沱中丟開了傘──那神情氣宇昂軒,彷彿他就是冬天的國王。
雨水好不容易停了一陣子,就那麼短短的一陣子,也不是撥雲見日的欣喜普照,就是雨也會乏也會膩,感到煩躁了就先閉口不談。我下定決心再也不去D那邊了。一百個為他輾轉發狂的日子,眼下我不想再過了。
D是永遠的摩登少年,一身金燦燦西裝撐著瘦骨嶙峋窄長腰身,怎麼樣都好看又好氣人。他永遠那麼天真可愛永遠那麼放浪形骸,人群鳥獸散時唯有D死死抓著麥克風給警察打──D的愛人亦是數算不完隨喚隨到的。言語間我稱D做同伴,但事實上我知道我們是什麼──想起來就生氣,氣得扭開脖頸不讓他吻,心一橫衣服褪了兩人又光溜溜地滾捻在一處。
我們說好,如果我拿到那筆錢,我們就搬到一起住,當室友。但終究我沒拿到錢,D說我現在在準備考試這場考試對我來說很重要你不知道,可不可以不要影響我的心情?我說好,半個月後你考完了,借在你那邊的村上春樹還我,我們從此互不相欠。D又說不要,說等他考完我們再討論。我心想你要討論什麼?我花錢供你饌食脫衣讓你上了好幾回,這樣的關係到底得討論什麼?
好幾天沒聯絡D,我的心思也擰著像看雨的貓。貓舒著背脊看雨慢速度地子彈一般穿越植物的隙縫穿越藤蔓的窗孔,貓在有暖氣的房間裡踩過這頭又踩過那頭,我胡亂堆積的畫布是牠們最好的落腳處。我大意了,沒提防到咖啡喝了一半雨復劈頭而來。我決心不與B談分手,並還要想法把我的書弄回手──十年一陣雨再十年一陣晴,這輩子誰也拿不準能跟誰再同行一段彎彎曲曲的弄閧,而弄牆上款款娉娉伸出一手臂的軟枝黃蟬,像是教人把魂魄都給延攬了去。
和B,那是另一件事。不大不小的事。剛剛好過著不慍不火的日子。我管家務,管貓,管我的畫和我的字;B則責管我們能夠恰恰安居於這間二十坪小公寓裡的保證,以及他的喫酒店和他燒菜的煙火氣。
B不讀書──不單單包括我的書,任何有字之物他皆低眉垂目不動心──我總不懂,我是亟度渴求著文字而賴活下去的人,我怎麼也想不通B能夠如此天天工作八小時,收工後電動打好打滿八小時,而我醒轉時他正欲睡去。我們是兩個相反的對極,他為蝙蝠而我為禽虫,他為月球坑疤而我為那疤壑之陰影。
B甚至是不抽菸的──不像我:輕率飲酒,濫飲咖啡,渾身雲霧──我問他:你愛我嗎?他說:當然,我非常非常非常地愛你。但一個不菸不字之人怎麼能夠懂我?甚至愛我?我為此顛倒也為此苦惱。煩惱時便一盆一盆地養草養花,只差沒能再養一次燐光燦爛女王燈魚。
B肉身結實,體溫暖人,縱使知道在一起不過是勉強過個小日子,但我忍不下心放棄這安穩現世──我們有一間屋,屋裡有四隻大貓,還隔出一間當我的畫室。這是我從未有過的安定活法。
我不想再流浪了。不想再雨裡來雨裡去地攢著心趿著鞋奔波。
我心知肚明,D是天生的浪蕩者,但B不是,而我不要。
遇見D,不過就是作了一場大夢,狹長的潮濕的喘不過氣來的那種夢。但什麼是夢?何處開始又是真實?我只是想要平平凡凡的生活,有個人懂我,疼我,知我甚深。就像你險身落進海中,有一隻手臂將你一把拉回岸上,從此那便是你們的島了,島上無害蟲無猛禽,甜果纍纍,溫飽無虞。
而那不幸之雨,自然是落不進你們的島上的。畢竟四季如夏,你光裸著身軀游泳,唯一的雨水只有你因為感覺太過幸福,而泌進眼眶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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