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5月 二之一】傅天余vs.李桐豪/電影的魔術時刻

左圖:李桐豪。(圖/陳佩芸攝影,李桐豪提供)
右圖:傅天余和她的毛小孩WOODY。(圖/傅天余提供)
左圖:李桐豪。(圖/陳佩芸攝影,李桐豪提供)
右圖:傅天余和她的毛小孩WOODY。(圖/傅天余提供)

1. 魔幻的一分鐘

我們之所以會坐在這邊,會有這場對談,其因緣自然是2009年《帶我去遠方》。那是妳第一部導演的電影長片,我在裡面得到了一分鐘的客串。假使人生是一列板南線,靈魂的核心是台北車站,一路往北,那麼,對我而言,財富投資、職場規畫什麼鬼的,應該落在南港展覽館吧,善導寺、忠孝新生前幾站,可能是家人、狗狗。電影、文學應該落在忠孝敦化、國父,是靈魂的蛋黃區。

記憶回放,人生第一場電影是台南老家的廟會酬神電影。大約是幼稚園大班吧,某日,與鄰居玩伴在自家附近玩耍,見宮廟前廣場搭起白色布幕,巨大布幕在風中獵獵作響,沒見過這樣大的白布,以為是《格列佛遊記》巨人的尿布不成?入夜後,人潮聚集,賣香腸、冰棒攤販都也來了。一個男人架好神祕的機器,那機器射出一道白光,投在布幕上。那電影叫作《孫悟空大戰飛人國》,我記得。霎時間,眼前是顛倒,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我是全程張著嘴訝異。因為那個回憶,電影對我而言始終是一種節慶。

上小學了,父親也會帶我去看電影,邵氏武俠、○○七,父子間最美好的回憶都與電影有關。到了彆扭的青春期,也學會一個人去電影院,《捍衛戰士》《七匹狼》《英雄本色》,藏身在那樣黑暗之中,失敗的人際關係、汲汲可危的學業成績暫時與自己無關。

電影是慶典、是親情、是逃避現實。愛看電影的人,因《帶我去遠方》,從銀幕下觀眾,躍上銀幕上,和《旅行的意義》MV俊美的男主角周詠軒和男神林柏宏出現在同一分鐘,那一分鐘是《阿飛正傳》中張國榮撩張曼玉的經典台詞吧:「 一九六○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這一分鐘。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過去了。」那是我生命中最魔幻的一分鐘。

傅天余:

前幾日我的新電影才剛殺青,累積的疲憊一擁而上,意識像轉到飛航模式,你是頭一個認真坐下來聊這部片的朋友。新片叫《本日公休》,我媽媽在台中開了四十年男子家庭理髮,《本日公休》取材自她的真實經歷,很開心邀到息影多年的金馬影后陸小芬出演女主角。拍攝主景就在我台中老家的,我媽跟大哥一家就住在樓上,拍片的時候,她就在片場走來走去,跟工作人員都混得很熟。

有一次我坐在片場看MONITOR,突然閃神想起我有一張小時候的照片,好像是五六歲,抱著一隻小狗,那個拍照的位置就是我此刻正在看MONITOR的地方,過去與當下,真實與電影,全都重疊在一塊。這一切太像老天爺給我一個很棒的神奇體驗。開拍以前,原本以為自己肯定會常常在現場情緒激動,感動淚崩什麼的,因為這個故事對我而言意義太過龐大,而月亮雙魚又很容易被自己感動。結果完全不是這樣,整個拍攝過程的每一刻我都感到平靜且快樂。首先電影現場有高度的時間壓力,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往前推進,根本沒有時間想別的,然而我知道,最核心的原因是這一切都還在,理髮店還在,我媽還在,一切都在,我並不是用緬懷的心情在拍這部電影。

記得是政大畢業的夏天,還不知道未來要幹嘛,回台中窩著。有一天,我在理髮店掃頭髮,我媽突然說:「打電話來找妳。」我大四在校外上過他的編劇課,結束時跟他說我喜歡電影,如果有機會希望能拍電影。結果他真的打電話來說:「我的電影要拍了,要不要來當場記?不過妳沒經驗,不然,楊德昌現在在拍《麻將》,那個副導也要來我的電影當副導,你先去找她學一下好了。」吳念真給了我一個住址,於是我就傻傻的上台北去片場找那位陌生的副導。那棟金門街的老公寓,是我人生第一個見到的電影拍攝現場,人很多很擠,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我不知道要幹嘛,只好躲去陽台趴在欄杆發呆,突然眼前一片白白的影子閃過,身旁有個男子遞過來劇本說:「你幫我看看這句話用中文講順不順?」我轉頭一看,那個男人是楊德昌導演。「天啊,現在是楊德昌在問我劇本的問題嗎?!」一切來得太突然,根本來不及緊張,只有如實把意見說給楊導聽,但那股心臟劇烈跳動的感覺至今還記得。

人生如果有命運決定性的瞬間,當年理髮廳的那一通電話接通了我和電影的世界,一切就從那裡開始,那個神奇的接點,那應該就很接近你要講的,電影的魔術時刻吧。

2. 電影圈是個母系社會

李桐豪:

愛看電影的人,在《蘋果日報》當過兩年的娛樂編輯與電影記者,看似夢想成真,但有時候把興趣當職業結果會很慘烈,那個邏輯就像是你喜歡做愛,跟你去當妓女一樣,是兩碼子事情。誰不想文質彬彬,寫一些深度的產業報導,可你的主管就是要追著明星問緋聞、身價。跑線的時候,《色戒》大熱,我去看首映,但觀影過程不是比較李安改編張愛玲的優劣,而是湯唯、梁朝偉開始滾床單,拿出筆記本鉅細靡遺把三場床戲性愛的體位、誰在上誰在下,誰腿怎麼夾,誰怎麼叫?叫了多久?做了幾分鐘,牢牢記下來。記這些幹嘛呢?就回公司,講述給美編聽,讓他們CG,就是妳在社會版看社會案件那種被性侵的CG圖,那就是我的日常。

但像是某種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吧,至今想起那些鳥事,仍會嘴角失守,不由自主微笑。你在那幾年間見證世上最惡毒的心思、最不堪的謊言。但你同時也看過世上最絕美的容顏、華麗的衣裳。去記者會,公關會把你安排跟蔡依林坐同一張沙發,你也會在金馬獎典禮的傍晚,被帶去飯店的小房間,事先知道得獎名單,你被隔離在那房間,手機沒收,一邊看實況轉播,一邊寫新聞稿,你預知一切賽事結果,但看著轉播中那樣不知即將槓龜的入圍男演員、女演員燦爛的笑容,那個視角彷彿上帝。

雖然挨了一些悶棍,吃了一些苦頭,但結果後來總是好的。那種種一切,彷彿人類學家見過一個神奇的部落,無論是自己身處的影劇中心,或者電影圈,大抵是由幾個強悍的女人和一群機敏的gay組成的母系社會,如芬姊寬姊葛姊烈姊寶旭姊,兜錢話事,以及搞定一切被寵壞了的任性的男導演,至少在我跟產業靠得比較近的那幾年是這樣,再往前推個十年、二十年,邱復生楊登魁吳敦,又是另外一個光景。年前我們有聊過女導演在這個產業尷尬的位置,妳在第一線,「女導演」這個標籤對妳而言是什麼呢?

傅天余:

上回聊天時我片子即將開拍,大概處於一種焦慮狀態,兩個月過去,此刻我對當導演這件事的感受已經很不一樣,大抵因為我得償所願拍了一部很想拍的電影,並且過程有若神助非常順利,此刻內心有種前所未有的滿足及暢快。電影殺青後,女主角陸小芬給我發簡訊,說這是她這一輩子拍電影以來,第一次在拍片現場會笑,或許以前拍片現場的氣氛都太戰戰兢兢了。

你對電影業界的觀察比較像是資方、製片那個層次的。作為女導演,我其實沒有過太多特別的感受。我曾經受邀拍一個彩妝廣告,方想要產品可以呈現當代女性自主的形象,特地找女導演來拍。前置時跟化妝品牌的男性高層開會挑模特兒,他們開玩笑評論著哪個女模的奶比較大,當時覺得荒謬如喜劇。除了這樣的極少數時刻,女導演這個工作從未困擾我,困擾我的更常是多數人對於女導演必然是女強人的想像,與我本人有很大的落差。

現在女性電影工作者已經很普遍,過往幾乎都是男生天下的技術組也開始出現。我這次拍片,攝影組有兩位女攝助,錄音組、燈光組都有女生,加上中間來探班的陳慧翎導演、攝影師余靜萍(她正在拍另一位女導演的片),還有沒來成的《美國女孩》阮鳳儀導演,台灣的女性電影工作人員比例可能比中國、韓國和日本都來得高。

以前拍片技術組是扎扎實實的體力活,現場很多纜線、攝影機很笨重,新科技譬如數位傳輸、攝影機越來越輕巧,逐漸打破了性別分工,同時也打破了年齡的階序。這次電影的監製是吳念真,女主角是陸小芬,收音是湯湘竹,美術王誌成等資深電影人,我算中生代吧,攝影指導更年輕才三十出頭,拍攝現場好多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我在拍片現場好幾次都想拿起手機拍下眼前的畫面,眼前活生生就是一部台灣電影史,可以用我的故事,把這些很棒的人兜在一起,大家一起創作,一起拍一部電影,我感到自己太幸福太幸運了。

這次團隊中有好幾個年輕導演,現場喊一聲「導演」,至少五個人可以答「有」。有正在籌備短片的、有沒拿到輔導金要再接再厲送案的、有拿到去年金馬最佳短片的、有得過金鐘獎的、有拿過台北電影獎最佳導演的,每個年輕創作者都聰明有趣、個性鮮明、認真的喜歡拍電影。偶爾偷聽到她/他們聊著彼此接下來的計畫,前輩們笑虧著可以怎麼應援,創作能量像初夏的綠意,生生不息。創作的傳承就是這樣自然而然發生的,我一直很樂觀。

3. 內向的人

李桐豪:

妳兜了這麼一大群人成就了一件事,且功德圓滿,這是我覺得最驚人的事!我記得我們有聊過,我們都是內向,敏感的人,好容易因為旁人情緒的起伏而患得患失。不當電影記者,轉換跑道跑旅遊,兼著做人物採訪,如此也七、八年過去了,訪問過國家元首、黑幫老大,寫過一些大家印象深刻的訪問稿,也給人你是一個很會聊天的人的錯覺,可我真的超討厭見陌生人。即便是現在,在訪問場合受訪相談甚歡,似乎心靈交流情意相投了,可關上錄音筆,空氣迅速凝結,一前一後離開,一個不小心搭上同一部,好似法院開庭的被告與原告,被困在一塊,那沉默真是快讓人窒息了。

我真的超不會聊天的。有一次電梯門一打開,遇見美女主管,根本閃躲不及,只好硬著頭皮跟她搭同一部電梯。她見我手中拿一個便利商店微波便當,親切地問:「你就吃這樣?會吃不飽吧?我都得要吃兩個。」我不知要回答什麼,只得盯著儀表板,脖子僵硬,頭皮發麻。記得我剛做人物採訪的時候,買了蔡康永《說話之道》《跟誰都聊得來》等工具書,密密麻麻畫著線,黏著N次貼,雖然自己累積了自己的心法,內向的人有內向的人的武功可以練,不善言詞,不懂社交,不會在聊天中得出採訪內容,那就讀空氣,判讀肢體語言,還是可以交差,其實對我更受用的工具書是《FBI套話術》,內向閉俗的人還是有一些偏門的方法可以交差。但採訪畢竟是單兵作業,你在拍片現場,要處理好多人的情緒的眉眉角角,高敏感的你是如何辦到的?

傅天余:

我覺得這一題應該可以從我們進到我的工作室,都互相推說不想要坐在鏡子對面,不喜歡看到自己的臉聊起。我習慣背對鏡子跟演員聊天,許多演員是會聊著聊著便情不自禁地對鏡子撥弄起頭髮,開始欣賞自己。果然跟我們是不同的生物。

蔡康永的書我也有買(笑)。導演不是要大量CASTING演員嗎,這件事至今還是非常困擾我,我都會跟副導說,請你們一定要想話題陪聊,否則那太像是尷尬的盲目約會了。作為一個性格內向的高敏感人如何從事導演工作,答案很簡單,就是挑選可以自在相處的工作夥伴。

話說回來,我們都很討厭在鏡頭前被拍照訪問,可是我們做的事情某種程度卻都在進行自我揭露。不可否認,比起多數人,我們都是對人充滿好奇的體質,對我來說,一旦對這個人的好奇心大過那個跟陌生人講話的壓力,展開對話就完全不成問題。人都有想要被了解的慾望,一旦你問對了問題,他們就會源源不絕地說下去。這個好奇心應該是每個創作者具備的吧,比起剛開始當導演,我現在更熟練了,會很快速地知道該問到什麼程度,知道在哪裡可以停止。以前試鏡聊天經常會沒完沒了,現在如果對方還是很想講,我可以毫不遲疑的說:「 OK,FINE,我們就到這邊吧,很高興認識你。」

李桐豪:

OK,FINE,那這一趴現在就到這邊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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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天余

電影導演、紐約大學電影碩士,曾多次獲得文學獎與優良電影劇本獎。擅長以緊扣當代生活的視角描繪女性獨特的生命經驗。長片作品《帶我去遠方》《我的蛋男情人》曾獲金鐘獎最佳迷你劇集,入選釜山影展、卡羅維瓦力影展、香港電影節、台北電影節。最新電影作品《本日公休》預定2022年底上映。

李桐豪

記者,紅十字會救生員。出版《絲路旅行》、《不在場證明》、《紅房子,圓山飯店的那時與此刻》,經營老牌新聞台「對我說髒話」與同名臉書粉絲頁。OKAPI專欄「女作家愛情必勝兵法」「瘋狂辦公室」作者。曾以《絲路分手旅行》獲2005開卷美好生活推薦,〈非殺人小說〉獲林榮三小說二獎,〈養狗指南〉獲林榮三小說首獎、九歌年度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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