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閱讀】雷驤/與溫德斯的對話與溫德斯的對話(下)
《一次,P.115》一群披白袍的女回教徒,影像模糊,是在一種膜拜的動作中。
許多僻遠的村子都有華麗的清真寺,儘管四周的房子那麼破舊,寺院大約是居民們現世的榮耀和來世的托寄吧。
清真寺的建築模式,一個圓頂,幾支高塔,塔尖上斜掛著一個月芽兒。但也有漢族寺廟似的,也有像道觀形式的,那一座與一座的距離那麼近,晨禱和晚禱的歌誦,勢必彼此干擾。
在印尼大島上的那一次拍攝旅行。黃昏,我們一行人前後走在街道上,歌聲唱起,披著頭巾的女子紛紛從家屋走出往教堂趕去。一對孿生姊妹姑娘始終走在前頭,時時回首好奇的看我們這幾個尾隨的異教徒。
《一次,P.87》峇里島大路,男孩子用竿趕著一群鴨,一正一側共兩張。
我前後多次去過那個島。我問朋友:你還想去嗎?她說:那要看那趟旅行的目的,或許我會選擇從未去過的地方。如是想放鬆度假,是會去那島的,不因已去了多次而不再去。
溫德斯寫:我第一次來的時候,這裡還是天堂,現在簡直成了地獄。
我留下一些峇里島的照片,從未想過連續性的解釋它的變化。
才學會稱呼的小孫女兩歲時,指著照片中我綠衣服的背影大叫:「爺爺!」
照片前景有一片湖,女兒光夏正採集細微的波浪聲,她將頭髮斜披下來,擋住麥克風,作成遮風罩的效果。
《一次,P.73》大雪掩埋了汽車,只露出小小的車頂。
雖然台灣冬天也不落雪埋車,但沿途卻有停放的問題,以致事後找回,頗費周章,人們往往忘記繞了老遠的停車之處,有時任意停泊附近,前前後後找車得費一番功夫。
有一回竟怎麼也找不著,原來我們並沒開車出來。
《一次,p.60》黑澤明和一群朋友連續好幾張。
敘事者把時間連綴起故事,但是圖像的嵌入先後,就要靠閱看者的想像。像左右這兩幅──我猜來猜去,景是一致的;有些人物也同款,不過前後移位調換罷了。
到底哪張發生在前?哪張在後?
《一次,p.121》標示Stouts Hotel招牌的街角。
朋友們無論推薦什麼美好的民宿經驗,都不能打動我。家人們也都知道,我不喜歡在旅宿中跟店家扯上關係,無論男主人怎麼能言善道,人生歷練過人;或女主人的廚藝,優美的庭園藝術……這些都吸引不了我。我希望在旅行中就是個借宿的孤獨的人,不想為此多交個朋友。
當我拖著旅行箱靠近大旅店門廳的頃間,就有制服侍者過來推動旋轉玻璃門,我留意到他們的制式笑容,甚至土耳其式的平頂圓帽上,一條金絲帶,當門站立,一旦風大,就拉下來套在脖頸以防帽子吹走。
我喜歡這種彼此約定的關係:你服務、我旅行。
用餐的時候,如果廚師過來問你對食物的意見,我都感到莫名厭煩,儘管他們出於善意與禮貌,或者是一種傳統。
《一次,p.201》空空無人的咖啡室,明窗淨几,吧台後面一個男人的背影。
在咖啡店見一對男女推門進來,看起來年紀不相襯,當濃縮咖啡端上來,男子把杯底之淺顯示給女伴看,開始滔滔說起來,似乎把別後之事一股腦兒全倒向女子去。
我看著一、兩小時吧,女子起身去結帳。兩人走向門口的時候,發現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兩人折回原來的位子,並加點一份蛋糕。
就在這時候,女子忽然開口,用了「如果我這麼說」的前置語,審慎的說出要分手的話。
男子愣住了,他全無預警的收受這晴天霹靂。但他安靜的吃完起司蛋糕。
這一場陣雨,將一切化為悲傷。
《一次,p.107》玻璃帷幕裡,喝咖啡的人們散座。
這爿Coffe, Books正開在常德路「張愛玲故居」的樓下,它也正以此為招徠,書架上滿是各式各樣熱門出版的關於張愛玲的圖書。望著窗子外那個擺了七、八張桌子的戶外庭園,遮陽棚忽然飄鼓起來,接著嘩啦啦下起驟雨,雖然天空仍是藍白兩色。
「那麼對街一排法國梧桐行道樹,什麼時候砍掉的呢?」我問侍者。
住進上海愚園路一號的「瑞士大酒店」,全新的,似乎與我的上海經驗毫不相關。
那條街上,有一名曰「上海交通樞紐」的,不知為何的大機關,猜想就是當年的「上海電車總廠」。張愛玲散文裡寫過:「收班時,一部部電車回家……」
我記起某一極其悶熱的夜晚,我們外景隊,在廠內模擬了張文描述的情境。當我揮汗如雨熱不可當的時候,忽然一隻手伸過來,為我搖扇取風,真正難忘的事境。
住在紐約的作家郭松棻,我訪問他的時候,回憶最後一次在柏克萊看到張愛玲過街的情境。他說:
「像海灣吹來的一陣風,把她單薄的身影吹捲過去……」
現在我看到一片飄落的葉子緩緩從梧桐樹飛降下來。
《一次,p.207》一個高個兒行經西部式的小鎮街道。
面前走過一極高個子的西方男人,骨骼勻稱:長腿、小頭,行走身形彷彿與一艘大郵輪十分相似,造成一種「滑過」的印象。
二十幾年前,去美西務農的鄉下地方,因為那裡歷史上有華工墾拓,我便去了那兒看看──如今一個如鬼鎮的街道。踏進一家餐吧,牛排、漢堡都大得出奇,對東方人而言,照說那一份便足夠一家人的分量,也使我真正注意到彼邦人士的高壯身材由來。
皺巴巴的一元紙紗滿釘在餐吧、天花板和牆壁上,有的已經爛舊了,感覺是酒客們留下的捐獻,或者是一種祈福的儀式。
我和女兒出來站在木板高起的廊上,看乾風吹颳空街上的碎紙片和枯枝,自然捲滾成幾個大圓圈,好像街道兩端會出現兩個掛著左輪槍的人預備決鬥。
《一次,p.119》街角,一個雙臂拄杖的人行來。
為什麼彩色總讓我分心?而不像黑白照片那樣令人墜入沉思,不管誰拍的,我都願與它合而為一!
《一次,p.117》路邊,男人背著一個小孩,另外站著幾個孩子。
六天後我結束工作回到蘭州。想起十八年前為拍攝,雇過老師傅們修復黃河邊上的大水車,很想再去看看。
張經理說:目前河邊有十幾個水車呢。不過當路過的時候,我只見到兩個新的木料,而且直徑很小,像似給觀光客看的樣板。
有人約我第二天一早去吃著名的「蘭州拉麵」,再專程繞去看看水車。可是我去不了,肚子怪怪的,放棄了。
躺在床上,心裡不斷重現前一天晚餐歸途,乘坐在轎車裡,路口緩下來之際,便見前方細雨中,兩個藏族青年「碰」的跪落轎車前方,伸手乞討的強烈畫面。
蘭州較前發達、活躍多了,而這些景象挺可怪的。
《一次,p.53》一個戴口罩的老人,歪坐在靠背椅上。
文‧溫德斯說:拍攝可以是一張臉孔、一片風景,或是一個聲音……
「為什麼是聲音?」我思索這句話的時候,一陣滷味傳來,接著我斜睇到餐館的陳列盤裡黃澄澄的油豆腐和滷蛋一排。
於是我想,拍攝的動機也可能是一股「氣味」吧,凡是聲音/氣味所引發托寄的「圖像」,日後也將還原回來。
《一次,p.173》雨中、黑暗街面。
跑遍各地的人,常有對某地與另一地相同發生的聯想。比如溫德斯說:我在賓州的匹茲堡,那裡的氣味,和我出生地的obontsen完全一樣。此兩地於我俱陌生,當然無從想像和比較。
最近有一回,朋友打電話來邀我們去迪化街的一家貴州館子吃飯。出發時天色已黑,司機在車上收聽交通廣播說:當晚有盛大廟會,應避道行駛。
於是司機想到,把我們放在一條平行的僻靜道路上,說:你可以穿過巷子,就到霞海城隍廟了。
雖是同一條街名,卻得走過三條街口那樣遠。
越走越黑,路燈全沒有。忽然,這一刻,我彷彿看到四十年前台北老城區的某一段,包括那裡的氣味竟也完全一樣。
以上這些片斷、零碎的情節,有時靈光一閃,反映了自始便追隨我的影子般的瞬間。
很奇怪的,我如今陷於綿綿無期的混沌不安,生活表面依例進行,或者說:順著習慣流淌下去,但什麼也不能想、不能做──那些超越這景況的、獨立有意思的事。然而,只要偶一碰觸這本溫德斯的《一次》,翻讀一、兩頁,頭殼立刻清明起來,好像這個溫德斯的旅程,始終帶著我,絮絮對我說起知心話,直接、清明,有時可有可無的必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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