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第19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我的青春提案】胡可兒/不著急
如果母親在我身邊,她的故事一定比任何言情小說都精采,畢竟我就在這裡,作為愛的結晶確確實實的誕生了,她一定能說得更多,關於她如何在陌生的車站遺失車票、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孩傾囊相助,相識,兩個人如何離家一起打拚,工作中互相砥礪。她可能可以告訴我愛是什麼,為什麼讓她念念不忘,即使多年之後,我長大成人,父親早已另外成家,她打給我的電話裡偶爾還是會停頓,接續著問句,你爸最近過得怎麼樣,接續著我長長的啞然。母親或許還沒有放棄,但他們的故事她從來沒有說過,驅使她的也許是愛,或者恨,也許是結局不如意所以她一點也不想告訴我。
或許只是誰都說不清楚,誰也不想真的釐清。
父母的關係長年患病。沒有戰火紛飛也沒有聲淚俱下,有的只是兩個人都拿刀,毫無動作地對峙,以示情感裡那一點憐惜與無可奈何,對自己的精神殘酷,好似過了這層層磨練,就能和好如初,但原初該回到什麼樣的地方,只有客廳無止盡的沉默。
我開始讀書,讀小說,讀漫畫,讀最多言情,一個男人為一個女人隻手遮天,或一個女人為一個男人肝腸寸斷。我也讀三毛和荷西,讀瓊瑤,讀《月朦朧鳥朦朧》,讀蝴蝶seba,有些人的愛情是浪跡天涯,有些人的愛是讓一個家完整。我讀得津津有味,好神祕,人們宣稱的愛有千百種境地,親切地將我包圍,像當作大人般被對待,無數愛與被愛的靈魂穿越我,與我對話也不與我對話,但我可以抓住它們,感到微小的心神顫動,激動時眼角濕潤,克制地暗暗祈禱,生活已經夠苦,言情小說之神啊,拜託拜託,過程可以虐得死去活來,但結局請務必峰迴路轉。
父母眼中只有彼此的冷戰,言情小說暫代親職,它教我如何取得平庸和聰慧間的平衡,健全的情緒,在小團體裡游刃有餘的周旋,成績中上,扮演一個早慧成熟的孩子,家庭聚會、期末評語裡總是這樣說,我都懂,熟練閃避關於家庭小心翼翼的探問,無辜但眼神略帶哀傷,人們便都不說話了。這時我是孩子,還不需要知道太多,適當被憐憫,可以是小說裡家道中落,流落離家的孤女,也可以是父母離異,懼怕後母的小女兒,一定要擁有堅韌的特質,自強不屈,早慧成熟。我把書櫃來回翻遍,並不知道為了這些,我會永遠失去什麼。
但沒有關係,再多一點,再靠近一點,我就能找到父母親,父親與母親,父親,或者母親。
後來言情小說有了更多的類別,都市言情,校園青春,穿越過去或未來,我離開父母,為求學搬進阿嬤家,擁有自己的房間和書櫃,開始買書,世界驟然開闊,我仍然讀言情,比以往更熟悉策略,了解規則,明白總裁小說的千篇一律,但還是忍不住為它埋單,從便利商店或街角的雜貨店偷渡幾本回家,一口氣讀完,然後抱怨其中的單調與不合常理,一邊和朋友開玩笑說總裁密度這麼高,出去買泡麵時怎麼還沒撞到,一邊把口袋書塞進書桌下的雜物盒子,避免阿嬤發現我沒讀書、不務正業。所有青春期對於未來的煩惱都攤在書桌上,坦然大方,假裝賀爾蒙的躁動都關在言情裡,一本一本,像免洗的餐具,盛裝煩惱,食完即丟,關上書頁像關上自己一樣輕鬆。
偶爾也會有幾本讓我入迷,百讀不膩,在書櫃裡逐漸累積出一座小小的城堡,我反覆地看,敲打城牆,讓這座城堡穩定堅固,第一遍讀劇情,第二遍讀細節,第三遍找自己。我獨愛《你好,舊時光》裡男女主角青梅竹馬的關係,和女主角周周精靈古怪,不按理出牌的脾氣,複雜的家世關係中養成敏感又割捨不下自尊的個性。我摩挲著書頁,反覆投射自己,男主角林楊永遠陽光,沒有保留的等待周周每一次回心轉意,著實讓人按捺不下忌妒之心。十六歲,還有一些時間可以浪費,可以思考或者期待,生命裡缺席的那些愛,能夠用什麼樣的方式回來。
書裡的角色總有父親、母親,或者我自己的影子,他們協商多年,終於選擇分居,父親霎時間像脫籠的鳥兒,決定展翅高飛,而母親如冰封的河流開始潺潺流水,我們久違的通話,聽她斷斷續續和我分享,她對父親零碎的、無法被滿足的期待,一個顧家的男人,一個工作之餘有餘力關照妻子的男人,一個生活重擔之中仍有靈光的男人,一個體貼又熱情,只應存於小說中的男人。
我想我是懂母親的,畢竟我迷戀言情之處,就在於那一個個總是拯救女主於生活中的青蔥少年,他們和母親所期待的丈夫如此雷同,他們是河口的擺渡人,渡你於生活繁雜之間,不必憂慮未來與過去,你只需專注於當下的風景,不下船,他們就是河流與岸,只要你明白,他們的自由來自於強大,家世是或者聰慧,或者被眷顧的美貌,是作者的善意也好,彌足現實的缺憾也罷,他們被創造的目的與結果都是永遠燦爛。
但我的父親是生活,也許他曾經也少年過,為母親排憂解難,寫長長的信,也等待愛人的回信,下班的時候期待一個溫暖的擁抱,有愛的擁抱,我並不懷疑他們不愛彼此,只是生活比相愛更難。父親或許也曾一樣期待,並且落空,兩個等待搭船的人要如何相渡彼此的愁容?他們用漫長的歲月在河岸邊來回行走,直到河水氾濫成災,一個人決定先走。
我想起簡媜說,過河的人不僅捨舟,也要捨河。
上大學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的閱讀幾乎停擺,課業與戀愛占據了所有心神,真正體會了愛情,反倒記不起任何一本言情裡的情愛描述。我們都是凡人,小情小愛,笨拙到熟練地試著對一個人好,心甘情願地犯錯與原諒,我不必是古靈精怪的周周,他也不用是神通廣大的林楊,管他渡不渡我,只專注於當下共度的每時每刻就好。學習依賴與被依靠間取得巧妙的平衡,長期累積的理論知識全派上用場。不想父親與母親,也不想更遙遠的共同生活,我能把握住的,只有青春期瘋狂的最後一點尾巴,打開我的城堡,讓另一個人走進。
以一種殘忍而決絕的姿態,這段戀情戛然而止,城堡的門被撞得破破爛爛,我無心修補,也無力究責他為背叛鋪下的善意謊言。我只能追究自己仍然對林楊所懷抱的期待——一個永遠愛意永恆的符號,一個比起思考是否能載你過河,而不假思索說願意的人。我和母親或許沒什麼不同,我們沒有真的犯錯,也不是全然的好人。一些零碎的、無法滿足的期待如噎在喉,成了日常裡咬腳的鞋,每一次移動時都感到後腳跟無傷大雅的摩擦。他有,我的父親也有,我們都常患細微的痛,越走越疼。
我第一次哭著打電話給父親,以借位的方式控訴先脫鞋離開的人,父親一如既往地安靜,像他沉默面對母親那麼多年,好像不曾改變。他淡淡的、輕輕的和我說,這輩子一定要經歷過失戀和挨打兩件事,才能真正體會到有些事情沒有道理,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你可以委屈,但糾結不會有答案,我們只能接受有些鞋子咬腳,你只能脫了才能往前走更久。
一天冬日晚上失眠,我翻來覆去,裹著棉被從床上爬起來,不知道怎麼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某個夜晚,也曾經這樣,睡不著,只好一口氣看小說到天亮,彼時還是高中,一切都尚未開始,看了什麼已經忘記,留下一些和自己虛度時光的滿足仍然隱隱感應。我決定把《舊時光》再看一遍,距離上次看言情好像已逾兩年,忙著開發新興趣與新目標,人生向前跨了一大步,也許也沒有,但沒關係,周周和林楊永遠少年。
我看著他們放棄重要的考試尋找朋友、再次經歷波折分開,看著他們相隔兩地成長、因為誤會對彼此生氣,看著他們兜兜轉轉,終於能放下青澀高傲的自尊心,氣喘吁吁地手牽手躺在大馬路上,坦白和解。作者寫下,周周和林楊離老去還有很多年,而很多年中還有很多的變故,很多的挑戰。
而他們不著急。
我蜷縮在被子裡,窗外冷風飄過,敲擊窗沿發出細細的嗚咽聲,我就著桌燈的最小亮度挪動目光、一字一字地讀,驟然流下淚水,所有青春期未盡的情緒都在這個夜晚回來,我沒有在言情小說裡找到任何人,這裡沒有父母關係的解答,也沒有情感完滿的公式,有的只是一個孩子跌跌撞撞的從腳下的泥濘出發,而另一個決定和她一起長大。我不再忌妒有林楊等待的周周,也不想擁有周周或者林楊一般的對象,她或他善良、勇敢、適時天真……沒有被世俗打磨掉太多稜角,我想要成為他們,有人依賴也好,有能力自由瀟灑也罷,我想要踏實而溫暖的長大,還有很多年,而很多年中還有很多的變故,很多的挑戰,很多次快樂和傷害都值得等待。
像無數次向言情小說之神許願結局美好,像十六歲的自己,我祈禱。
那些寫在故事之後的我們,都不要著急。
台積電文學之星簡歷:
胡可兒 (第十七屆新詩獎得主)
2001年生,因為徵稿開始面對自己不在青春期裡的事實。兩年沒有寫散文,忙著和短期目標協商每天多睡三十分鐘,該來的還是會來,現從事寫作(耍廢)復健(拖延)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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